第壹千零二十七章 鎮封樓內三十年（終）

　　呼呼～
　　寒風吹卷，鵝毛也似的大雪漫天飛舞。
　　伴隨著聲聲‘嗚嗚’之音，壹輛輛甲車沿著馳道奔行於荒野之間，來到西北城外。
　　風雪之中，西北城內外壹片熱鬧，各類喧嘩聲此起彼伏。
　　“自齊院主引動地熱之後，每年冬天也不是那麽難熬了，只是，這天變仍然還會持續很久，很久……”
　　城樓前，楊間支了壹張小桌，紅泥火爐煮著茶水，年邁的齊文生披著大氅落座，仍是不住說著幾年裏西北城，乃至於天下的變化。
　　“好在，沒有仙山出世，這幾年江湖很平靜，這與陛下開建修行館有關，天下高手，大多在修行館修行……”
　　齊文生端著茶杯暖手。
　　“沒來的，大多也被‘請’來了，只有寥寥壹些神通主遠遁塞外、海外……”
　　壹襲紫衣自風雪中來，鳳無雙眸光微轉：
　　“畢竟，當今陛下行事比起妳來，還是要溫和許多，不講順昌逆亡……”
　　“鳳教主居然都來了。”
　　楊獄微微壹笑，請其落座，故人重逢，他心中也有些喜悅。
　　昔年大衍山中，若非其人的‘回風返火’催發及時，他也未必就能誅殺憐生老嫗。
　　“哪還有什麽教主？”
　　鳳無雙也不客氣，落座後才瞥了壹眼楊間：
　　“遵當今旨意，憐生教，已於昨日解散，十萬教徒都歸於各自州府道衙監察中了。”
　　“鳳教主怪錯人了。”
　　楊間攤了攤手。
　　“這規矩，是我頒下的。”
　　楊獄自不隱瞞：
　　“不止是憐生教，懸空山、爛柯寺、天輪寺，關內塞外，不經允許，皆不可傳播教義！”
　　這是他回到山海後頒下的第壹條律法，取締了民間傳經。
　　這自然不是為了集權，而是防備道鬼隨香火之力復生。
　　“這樣？”
　　鳳無雙面色微緩，還想說什麽，齊文生卻是開口了：
　　“鳳教主若要傳經，不是不可，但每次講道傳經，門下教眾多少，都需要去朝廷報備。”
　　他放下茶杯，請鳳無雙隨他前去，後者雖然剛到，但聽得此言，還是起身前往。
　　“天地變化最為不起眼的漣漪，也足可摧滅王朝，必用重典！”
　　楊獄遠眺風雪，微有些嘆息：
　　“可惜有些人不明白，以為妳我不肯放權……”
　　“請求分封之人，越發多了。知曉妳回歸之後，那些個老臣也不乏有人上書……”
　　楊間把玩著茶杯：
　　“妳我兄弟可共患難，不可共富貴的說法，在民間流傳頗廣，連吳長白也被塑造成，妳為集權而殺……”
　　山海三千年，有些東西已經深入人心。
　　比如，吃皇糧。
　　再大的災與劫，沒有臣子會樂意捐出俸祿，妳壹聲令下，他可以拼命，可動他們的錢，就不行！
　　再比如習得文武藝，貨賣帝王家，再比如舍得壹身剮，為子孫搏個萬世富貴。
　　人心中既定的東西，非神通可改易。
　　“自己吃了苦，就不願子孫再吃苦，這是人之常情，只是，金銀可分，土地不成……”
　　楊獄嘆氣，他何嘗不懂這個道理？
　　只是，隨天變將近，風雪壹年大過壹年，縱然齊長法多年來想盡辦法，仍無法改變幻境的惡劣，以及糧食的減產。
　　可以預見的是，這個變化會持續數十數百年，且可能會越來越惡劣。
　　如此情況之下，大初王朝的政體無法輕動，集權，也必須要集權。
　　土地，不能動。
　　“說我不舍權利？哼！若非哥妳執意傳給我，我才懶得理會這些蠅營狗茍之輩！”
　　楊間冷哼壹聲，可瞥見城外風雪中的人流車馬，卻又不覺面色壹緩：
　　“他們越是如此，我便越不能放權給他們！事實上，這幾年他們已很有些蠢蠢欲動，挑唆德陽府‘勤王’的人，來自秦厲虎……”
　　“秦厲虎不會！”
　　楊獄皺眉。
　　“人是會變的！”
　　楊間掏出生死簿殘頁，遞給楊獄，後者接過，心念壹掃，已是皺起眉頭。
　　“魏正先麾下十三人、齊文生門下十五人，余景門下六人，林啟天，方阿大……
　　這些人，不乏與咱們熟識，多年前也皆是沖鋒陷陣的猛將，可惜……”
　　楊間很平靜，因為這些人他也只局限於認識。
　　楊獄卻有些沈默，這殘頁上不少都是他親手篩選出來，生平履歷極佳的人傑。
　　立國之前，他們沖鋒陷陣不懼死生，可安逸下來後，或因同袍，或因家人，或因家族，都有了不同程度上的變化。
　　“人心……”
　　這壹剎，楊獄想起了昔年的張玄霸。
　　那位天下無敵的趙王爺欲推動變法，可卻折在了家門口。
　　鳳翅鎦金镋終歸沒能斬向同族、子侄、同袍、同胞、生母……
　　“殺，則刻薄寡恩，不殺，就越演越烈，最終不可收拾。”
　　楊間看著自家兄長：
　　“哥，妳為難的話，也可暫緩，妳走後，我來殺！”
　　“不必了！”
　　楊獄拒絕了。
　　因張玄霸前車之鑒，他於立國前後的幾十年裏也留下諸多後手，這生死簿上所見，違逆法度，魚肉百姓者，還未上升到方阿大這個層級。
　　楊間沒有說話，只是端起茶杯。
　　呼～
　　壹步踏出，楊獄消失在風雪之中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陛下回來壹年了……”
　　定安道城府衙後，秦厲虎披甲而立，輕輕擦拭著掌中長刀，眼神有些復雜。
　　“陛下沒有召見妳？”
　　小院中，楊牢架起壹口大鍋，不時從沸湯中撈些肉塊，就著酒水大口吃喝：
　　“他不召見，妳也該主動去拜見！妳可是陛下當年親自收錄帳下的老人！”
　　秦厲虎沈默壹剎，收刀歸鞘，這位十都武曲，當今定安道大將軍垂下眼：
　　“我怕！”
　　“怕？”
　　楊牢壹楞，神色突然變了，胖大的身子猛然壹抖跳將起來：
　　“陛，陛下？！！”
　　小院中，壹片沈寂。
　　秦厲虎艱難轉身，看向屋內，熟悉的人影映入眼簾時，忍不住身軀壹顫：
　　“陛下是來殺我嗎？”
　　“為何殺妳？”
　　楊獄大馬金刀而坐，目視這位他親手栽培出來的大初猛虎。
　　“鼓動德陽府中百姓勤王的，是，是……”
　　“禦下不嚴，是妳的罪過，有罪，自然當罰！”
　　擡手間不讓秦厲虎下跪，楊獄長身而起，屈指壹彈間，壹抹流光沒入了其人體內：
　　“即日起，妳不再掌兵，所有官職盡數罷免！”
　　“陛下！”
　　楊牢駭然失聲：“太重，太重了……”
　　“著妳三日交接，與部下親朋辭別！”
　　楊獄輕拍其肩，消失在風雪之中：
　　“三日後，帶妳去見更廣闊的天地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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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山海天地，有其極限。
　　武聖也罷，十都也好，至此不得再進。
　　因而，到得這壹步者，或是常年閉關以求增進，或是醉心享樂，綿延子嗣。
　　選擇後者的，其實遠比前者更多。
　　楊獄無力改易人心，但他決定將當年的部分老部下，帶離山海。
　　此界無從求索，那便換個天地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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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沒有吝嗇法力，楊獄以兩界無間穿梭於諸道之間，與諸多老臣子壹壹見面。
　　待得再回到西北道城時，壹年之期，已到了。
　　月色下的小院內，秦姒準備了壹桌好菜，又取出了楊獄多年前留在院內的猴兒酒。
　　家宴上，壹家人心情都有些低落，楊獄猶豫許久，還是開口了。
　　“龍泉界……”
　　“罷了，罷了。我與妳婆婆壹把年紀了，出不得那般遠門啦！”
　　老爺子打斷了楊獄要說的話，他握著楊婆婆的手，勉強壹笑：
　　“帶著小姒與妳小弟就行了。”
　　“小心些……”
　　相處才壹年就又到了分別之時，楊婆婆有些傷感，但也只是囑咐了幾句。
　　“我壹走，山海誰可鎮壓？”
　　楊間也似糾結了許久，最後還是坦然回答：
　　“我雖不在意什麽權勢富貴，但若讓那些蠅營狗茍之輩奪去，卻也絕不行！”
　　楊間，也拒絕了。
　　楊獄有心相勸，但老爺子已拉著楊間與楊婆婆起身，獨留了夫妻兩人。
　　“陪我喝幾杯吧？楊大爺？”
　　秦姒輕聲說著。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面對妻子遞到嘴邊的酒，楊獄又怎能拒絕？
　　月色下，夫妻兩人喝了許久，直到多年前積攢的猴兒酒都喝完，兩人方才有些醉意的作罷。
　　“我的天賦不好，不跟妳去啦。”
　　聽著自家丈夫沈穩有力的心跳，秦姒閉著眼：
　　“婆婆他們，也需要人照顧。小弟他嗜武成癡，鎮壓朝堂已不易，我得留下來……”
　　來之前，楊獄是想好要帶家人壹起去，但此刻，楊獄也無法說什麽。
　　畢竟，他此刻本尊還被困在鎮封樓，頭上橫壓著的，是天地絕頂，天宗道人。
　　“這兩年裏，我刻畫了許多玉佩，妳拿上，或許有用。這是神種，生生不息，驅離萬物，妳帶上，或許有用……”
　　秦姒絮絮叨叨的安陪著，不舍，擔憂盡數化為壹枚枚玉佩。
　　小院中，夫妻相擁壹夜，天色蒙蒙亮時，楊獄方才將妻子抱回房間。
　　駐足許久後，轉身離去。
　　嗡！
　　楊獄壹步跨出的同時，取走了存有真言道人的槐木牌位。
　　西北道城內的陸青亭、啟道光、楚天衣，定安道中的秦厲虎，塞外的王牧之也都似有所覺般擡頭。
　　幽幽光芒閃爍間，離了山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