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 迫娶
笑傲江湖 by 金庸
2018-9-4 22:37
令狐沖和盈盈出得山谷,行了半日,來到壹處市鎮,到壹家面店吃面。
令狐沖筷子上挑起長長幾根面條,笑吟吟地道:“我跟妳還沒拜堂成親……”盈盈羞得滿臉通紅,嗔道:“誰跟妳拜堂成親了?”令狐沖微笑道:“將來總是要成親的。妳如不願,我捉住了妳拜堂。”盈盈似笑非笑地道:“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,壹出來就來說這些不正經的瘋話。”令狐沖笑道:“終身大事,最正經不過。盈盈,那日在山谷之中,我忽然想起,日後和妳做了夫妻,不知生幾個兒子好。”盈盈站起身來,秀眉微蹙,道:“妳再說這些話,我不跟妳壹起去恒山啦。”令狐沖笑道:“好,好,我不說,我不說。因為那山谷中有許多桃樹,倒像是個桃谷,要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,豈不是變了小桃谷六仙?”
盈盈坐了下來,問道:“哪裏來六個小鬼?”壹語出口,便即省悟,白了令狐沖壹眼,低頭吃面,心中卻甚甜蜜。
令狐沖道:“我和妳同上恒山,有些心地齷齪之徒,還以為我和妳已成夫妻,在他自己的臟肚子裏胡說八道,只怕妳不高興。”這壹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,道:“正是。好在我現下跟妳都穿了鄉下莊稼人的衣衫,旁人未必認得出。”令狐沖道:“妳這般花容月貌,不論如何改扮,總是驚世駭俗。旁人壹見,心下暗暗喝彩:‘嘿,好壹個美貌鄉下大姑娘,怎地跟著這壹個傻不楞登的臭小子,豈不是壹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?’待得仔細多看上幾眼,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,這堆牛糞呢,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沖了。”盈盈笑道:“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。”
令狐沖道:“我想,咱們這次去恒山,我先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,暗中察看。如果太平無事,我便獨自現身,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,然後和妳在什麽秘密地方相會,壹同下山,神不知,鬼不覺,豈不是好?”
盈盈聽他這麽說,知他是體貼自己,甚是歡喜,笑道:“那好極了,不過妳上恒山去,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們,最好自己剃光了頭,也扮成個師太,旁人才不起疑。沖哥,來,我就給妳喬裝改扮,妳扮成個小尼姑,只怕倒也俊俏得緊。”令狐沖連連搖手,道:“不成,不成。壹見尼姑,逢賭必輸。令狐沖扮成尼姑,今後可倒足了大黴,那決計不成。”盈盈笑道:“妳只要不照鏡子,便自己瞧不見自己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既上恒山,尼姑總是要見的,卻偏有這許多忌諱。我非剃光妳的頭不可。”
令狐沖笑道:“扮尼姑倒也不必了,但要上見性峰,扮女人卻勢在必行。只是我壹開口說話,就給聽出來是男人。我倒有個計較,妳可記得恒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壹個人嗎?”盈盈壹沈吟,拍手道:“妙極,妙極!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仆婦,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,她半點也聽不到。問她什麽,她只呆呆的地瞧著妳。妳想扮成這人?”令狐沖道:“正是。”盈盈笑道:“好,咱們去買衣衫,就給妳喬裝改扮。”
盈盈解開了令狐沖的長發,細心梳了個髻,插上根荊釵,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,宛然便是個女子,再在臉上塗上黃粉,畫上七八粒黑痣,右腮邊貼了塊膏藥。令狐沖對鏡壹看,連自己也認不出來。盈盈笑道:“外形是像了,神氣卻還不似,須得裝作癡癡呆呆、笨頭笨腦的模樣。”令狐沖笑道:“癡癡呆呆的神氣最容易不過,那壓根兒不用裝,笨頭笨腦原是令狐沖的本色。”盈盈道:“最要緊的是,旁人倘若突然在妳身後大聲嚇妳,千萬不能露出馬腳。”
壹路之上,令狐沖便裝作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,先行練習起來。二人不再投宿客店,只在破廟野祠中住宿。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,令狐沖竟充耳不聞。不壹日,到了恒山腳下,約定三日後在懸空寺畔聚頭。令狐沖獨自上見性峰去,盈盈便在附近遊山玩水。
到得見性峰峰頂,已是黃昏時分,令狐沖尋思:“我若徑行入庵,儀清、鄭萼、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,察看之下,不免犯疑。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。”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睡了壹覺,醒來時月已天中,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庵無色庵。
剛走近主庵,便聽得錚錚錚數下長劍互擊之聲,令狐沖心中壹動:“怎麽來了敵人?”壹摸身邊暗藏的短劍,縱身向劍聲處奔去。兵刃撞擊聲從無色庵旁十余丈外的壹間瓦屋中發出,瓦屋窗中透出燈光。令狐沖奔到屋旁,但聽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,湊眼從窗縫中壹張,登時放心,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,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觀看。
儀和與儀琳所使的,正是自己先前所授、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恒山劍法。二人劍法已頗為純熟。鬥到酣處,儀和出劍漸快,儀琳略壹疏神,儀和壹劍刺出,直指前胸,儀琳回劍欲架,已然不及,“啊”的壹聲輕叫。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,微笑道:“師妹,妳又輸了。”
儀琳甚是慚愧,低頭道:“小妹練來練去,總是沒什麽進步。”儀和道:“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,咱們再來過。”長劍在空中虛劈壹招。儀清道:“小師妹累啦,就和鄭師妹去睡吧,明日再練好了。”儀琳道:“是。”收劍入鞘,向儀和、儀清行禮作別,拉了鄭萼的手,推門出外。她轉過身時,令狐沖見她容色憔悴,心想:“這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。”
儀和掩上了門,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,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,說道:“我看儀琳師妹總靜不下心來。心猿意馬,那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,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。”儀清道:“勸是很難勸的,總須自悟。”儀和道:“我知道她為什麽不能心靜,她心中老是想著……”儀清搖手道:“佛門清凈之地,師姊別說這等話。若不是為了急於報師尊大仇,讓她慢慢自悟,原亦不妨。”
儀和道:“師父常說:世上萬事皆須隨緣,半分勉強不得;尤其收束心神,更須循序漸進,倘若著意經營,反易墮入魔障。我看儀琳師妹外和內熱,乃性情中人,身入空門,於她實不相宜。”儀清嘆了口氣,道:“這壹節我也何嘗沒想到,只是……只是壹來我派終須有佛門中人接掌門戶,令狐師兄曾壹再聲言,他代掌門戶只是壹時的權宜之計;更要緊的是,嶽不群這惡賊害死我們兩位師叔……”
令狐沖聽到這裏,大吃壹驚:“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兩位師叔?”
只聽儀清續道:“不報這深恨大仇,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。”儀和道:“我只有比妳更心急,好,趕明兒我加緊督促她練劍便了。”儀清道:“常言道:欲速則不達,卻別逼得她太過狠了。我看儀琳師妹近日精神越來越差。”儀和道:“是了。”兩師姊妹收起兵刃,吹滅燈火,入房就寢。
令狐沖悄立窗外,心下疑思不解:“她們怎麽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叔?又為什麽為報師仇,為了有人接掌恒山門戶,便須督促儀琳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?”凝思半晌,不明其理,慢慢走開,心想:“日後詢問儀和、儀清兩位師姊便是。”猛見地下自己的影子緩緩晃動,擡頭望月,只見月亮斜掛樹梢,心中陡然閃過壹個念頭,險些叫出聲來,心道:“我早該想到了。為什麽她們早就明白此事,我卻壹直沒想到?”
閃到近旁小屋墻外,靠墻而立,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身影,這才潛心思索,回想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:其時定逸師太已死,定閑師太囑咐我接掌恒山門戶之後,便即逝去,言語中沒顯露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。檢視之下,二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,並非受了內傷,更不是中毒,何以致死,甚是奇怪,只不便解開她們衣衫,詳查傷處。
後來離少林寺出來,在雪野山洞之中,盈盈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,見到二人心口都有壹粒針孔大的紅點,是為人用針刺死。當時我跳了起來,說道:“毒針?武林之中,有誰是使毒針的?”盈盈說道:“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,可是他們也不知道。爹爹說,這針並非毒針,乃是壹件兵刃,刺入要害,致人死命。只是刺入定閑師太心口那壹針,略略偏斜了些。”我說:“是了,我見到定閉師太之時,她還沒斷氣。這針既是當胸刺入,那就並非暗算,而是正面交鋒。那麽害死兩位師太的,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。”盈盈道:“我爹爹也這麽說。既有了這條線索,要找到兇手,想亦不難。”
令狐沖雙手反按墻壁,身子不禁發抖,心想:“能使壹枚小針而殺害這兩位高手師太,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,便是練了辟邪劍法。東方不敗壹直在黑木崖頂閨房中繡花,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,以他武功,也決不會針刺定閑師太而壹時殺她不了。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。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,未必已練成了劍法,甚至還沒得到劍譜……”回想當日在雪地裏遇到林平之與嶽靈珊的情景,心想:“不錯,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,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,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。”
想到此處,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,那時候能以壹枚細針、正面交鋒而害死恒山派兩大高手,武功卻又高不了定閑師太多少,壹針不能立時致她死命,便只嶽不群壹人。又想起嶽不群處心積慮,要做五嶽派掌門,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余年之久,不揭穿他底細,末了讓他盜了壹本假劍譜去,由此輕輕易易地刺瞎左冷禪雙目。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並,嶽不群趁機下手將其除去,少了並派的壹大阻力,自是在情理之中。定閑師太為什麽不肯吐露害她的兇手是誰?自因嶽不群是他師父之故。倘若兇手是左冷禪或東方不敗,定閑師太又怎會不說?
令狐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。他在少林寺給嶽不群重重踢了壹腳,他並未受傷,嶽不群腿骨反斷,盈盈大覺奇怪。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,也想不出其中原因,令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,固然足以護體,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,不像自身所練成的內功,不須運使,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。此刻想來,嶽不群自是故意做作,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,那條腿若非假斷,便是他自己以內力震斷,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裏,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,不足為患,便可放手進行並派。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力氣,終於令五派合並,到得頭來,卻是為人作嫁,給嶽不群壹伸手,輕輕易易地就將成果取了去。
這些道理本來也不難明,只是他說什麽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,或許內心深處,早已隱隱想到,但壹碰到這念頭的邊緣,心思立即避開,既不願去想,也不敢去想,直至此刻聽到了儀和、儀清的話,這才無可規避。
自己壹生敬愛的師父,竟是這樣的人物,只覺人生壹切都殊無意味,壹時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別院去查察,便在壹處僻靜的山坳裏躺下睡了。
次日清晨,令狐沖到得通元谷時,天已大明。他走到小溪之旁,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裝後的容貌,又細看身上衣衫鞋襪,壹無破綻,這才走向別院。他繞過正門,欲從邊門入院,剛到門邊,便聽得壹片喧嘩之聲。
只聽得院子裏許多人大聲喧叫:“真是古怪!他媽的,是誰幹的?”“什麽時候幹的?怎麽神不知,鬼不覺,手腳可真幹凈利落!”“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,怎地著了人家道兒,哼也不哼壹聲?”令狐沖情知發生了怪事,從邊門中挨進去,只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滿了人,眼望壹株公孫樹的樹梢。
令狐沖擡頭看去,大感奇怪,心中的念頭也與眾人所叫嚷的壹般無異,只見樹上高高掛著八人,乃仇松年、張夫人、西寶和尚、玉靈道人這壹夥七人,另外壹人是“滑不留手”遊迅。八人顯然都給點了穴道,四肢反縛,吊在樹枝上蕩來蕩去,離地壹丈有余,除了隨風飄蕩,當真半分動彈不得。八人神色之尷尬,實為世所罕見。兩條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遊走,那自是“雙蛇惡乞”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。這兩條蛇盤到嚴三星身上,倒也沒什麽,遊到其他七人身上時,這些人氣憤羞慚的神色之中,又加上幾分驚懼厭憎。
人叢中躍起壹人,正是夜貓子“無法可施”計無施。他手持匕首,縱上樹幹,割斷了吊著“桐柏雙奇”的繩索。這兩人從空中摔下,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接住,放在地上。片刻之間,計無施將八人都了救下來,解開了各人受封的穴道。
仇松年等壹得自由,立時汙言穢語地破口大罵。只見眾人都眼睜睜地瞧著自己,有的微笑,有的驚奇。有人說道:“已!”有人說道:“陰!”有人說道:“小!”有人說道:“命!”張夫人壹側頭,見仇松年等七人的額頭上都用硃筆寫著壹個字,有的是“已”,有的是“陰”字,料想自己額頭也必有字,當即伸手去抹。
祖千秋已推知就裏,將八人額頭的八個字串起來,說道:“陰謀已敗,小心狗命!”余人壹聽不錯,紛紛說道:“陰謀已敗,小心狗命!”西寶和尚大聲罵道:“什麽陰謀已敗,妳奶奶的,小心誰的狗命?”玉靈道人忙搖手阻止,在掌心中吐了壹大口唾沫,伸手去擦額頭的字。祖千秋道:“遊兄,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,可能賜告嗎?”遊迅微微壹笑,說道:“說來慚愧,在下昨晚睡得甚甜,不知如何,竟給人點了穴道,吊在這高樹之上。那下手的惡賊,多半使用‘五更雞鳴還魂香’之類迷藥,否則兄弟本領不濟,遭人暗算,那也罷了,像玉靈道長、張夫人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,如何也著了道兒?”張夫人哼了壹聲,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不願與旁人多說,忙入內照鏡洗臉,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。
群豪議論不休,嘖嘖稱奇,都道:“遊迅之言不盡不實。”有人道:“大夥兒數十人在堂內睡覺,若放迷香,該當數十人壹起迷倒才是,怎會只迷倒他們幾個?”眾人猜想那“陰謀已敗”的陰謀,不知是何所指,種種揣測都有,莫衷壹是。有人道:“不知將這八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?”
有人笑道:“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,否則又有得樂子了。”另壹人道:“妳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幹的?這六兄弟古裏古怪,多半便是他們做的手腳。”計無施搖頭道:“不是,不是,決計不是。”先壹人道:“計兄如何得知?”計無施笑道:“桃谷六仙武功雖高,肚子裏的墨水卻有限得很,那‘陰謀’二字,擔保他們就不會寫。就算會寫,筆劃必錯。”群豪哈哈大笑,均說言之有理。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,沒人對令狐沖這呆頭呆腦的仆婦多瞧上壹眼。
令狐沖心中想:“這八人想搞什麽陰謀?那多半是意欲不利於我恒山派。”
這日午後,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:“奇事,奇事,大家來瞧啊!”群豪擁了出去。令狐沖慢慢跟在後面,只見別院右首裏許外有數十人圍著,群豪急步奔去。令狐沖走到近處,聽得眾人正自七嘴八舌地議論。有十余人坐在山腳下,面向山峰,顯是給點中了穴道,動彈不得,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,又是“陰謀已敗,小心狗命”。
當下有人將那十余人轉過身來,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。
計無施走上前去,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,解開了他們啞穴,但余穴不解,仍讓他們動彈不得,說道:“在下有壹事不明,可要請教。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什麽密謀,大夥兒都想知道。”群豪都道:“對,對!有什麽陰謀,說出來大家聽聽。”
黑熊破口大罵:“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,有什麽陰謀,陰他媽龜兒子的謀。”祖千秋道:“那麽眾位是給誰點倒的,總可以說出來讓大夥兒聽聽吧。”白熊道:“老子知道就好了。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,背心壹麻,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。是英雄好漢,就該真刀真槍地打上壹架,在人家背後偷襲,算他媽的什麽人物?”
祖千秋道:“兩位既不肯說,也就罷了。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,我看是幹不成了,只是大夥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。”有人大聲道:“祖兄,他們不肯吐露,就讓他們在這山腳邊餓上三天三夜。”另壹人道:“不錯,解鈴還須系鈴人。妳如放了他們,那位高人不免將妳怪上了,也將妳點倒,吊將起來,可不是玩的。”計無施道:“此言不錯。眾位兄臺,在下並非袖手旁觀,實在有點膽小。”
黑熊、白熊對望了壹眼,都大罵起來,只是罵得不著邊際,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壹幹人的祖宗,否則自己動彈不得,對方若要動粗,可無還手之力。
計無施笑著拱拱手,說道:“眾位請了。”轉身便行。余人圍著指指點點,說了壹會子話,慢慢都散開了。
令狐沖慢慢踱回,剛到院子外,聽得裏面又有人叫嚷嬉笑。壹擡頭間,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,壹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,另壹個是不戒和尚。令狐沖心下大奇:“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,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。他二人說什麽也不會來跟恒山派為難。恒山派有難,他們定會奮力援手。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?”心中原來十分確定的設想,突然間給全部推翻,腦海中閃過壹個念頭:“不戒大師天真爛漫,與人無忤,怎會給人倒吊高樹,定是有人跟他惡作劇了。要擒住不戒大師,非壹人之力可辦,多半便是桃谷六仙。”但想到計無施先前說桃谷六仙寫不出“陰謀”二字,確也有理。
他滿腹疑竇,慢慢走進院子,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壹條黃布帶子,上面寫得有字。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:“天下第壹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。”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:“天下第壹大膽妄為、辦事不力之人。”令狐沖第壹個念頭便是:“這兩條帶子掛錯了。不戒和尚怎會是‘好色無厭之徒’?這‘好色無厭’四字,該當送給田伯光才是。至於‘大膽妄為’四字,送給不戒和尚倒還貼切,他不戒殺,不戒葷,做了和尚,敢娶尼姑,自是大膽妄為之至,不過‘辦事不力’,又不知從何說起?”但見兩根布帶好好地系在二人頸中,打正了結,垂將下來,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。
群豪指指點點,笑語評論,大家也都說:“田伯光貪花好色,天下聞名,這位大和尚怎能蓋得過他?”
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,均覺大是蹊蹺,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情甚好,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。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,將二人手足上綁縛的繩索割斷,解開了二人穴道。不戒與田伯光都垂頭喪氣,和仇松年、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。計無施低聲問道:“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?”
不成和尚搖了搖頭,將布條緩緩解下,對著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,突然間頓足大哭。
這壹下變故,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,眾人語聲頓絕,都呆呆的瞧著他。只見他雙拳捶胸,越哭越傷心。
田伯光勸道:“太師父,妳也不用難過。咱們失手遭人暗算,定要找了這個人來,將他碎屍萬段……”他壹言未畢,不戒和尚反手壹掌,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,幾個踉蹌,險些摔倒,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。不戒和尚罵道:“臭賊!咱們給吊在這裏,當然是罪有應得,妳……妳……妳好大的膽子,想殺死人家啊!”田伯光不明就裏,聽太師父如此說,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,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,只得唯唯稱是。
不戒和尚呆了壹呆,又捶胸哭了起來,突然間反手壹掌,又向田伯光打去。田伯光身法極快,身子壹側避開,叫道:“太師父!”
不戒和尚壹掌沒打中,也不再追擊,順手回過掌來,啪的壹聲,打在院中的壹張石凳之上,只擊得石屑紛飛。他左手壹掌,右手壹掌,又哭又叫,越擊越用力,十余掌後,雙掌上鮮血淋漓,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,忽然間喀喇壹聲,石凳裂為四塊。
群豪無不駭然,誰也不敢哼上壹聲,倘若他盛怒之下,找上了自己,壹擊中頭,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?祖千秋、老頭子、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覷,半點摸不著頭腦。
田伯光眼見不對,說道:“眾位請照看著太師父。我去相請師父。”
令狐沖尋思:“我雖已喬裝改扮,但儀琳小師妹心細,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。”他扮過軍官,扮過鄉農,但都是男人,這次扮成女人,實在說不出的別扭,心中絕無自信,生怕露出了馬腳。當下去躲在後園的壹間柴房之中,心想:“漠北雙熊等人兀自給封住穴道,猜想計無施、祖千秋等人之意,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。我且好好睡上壹覺,半夜裏也去聽上壹聽。”耳聽得不戒和尚號啕之聲不絕,既感驚奇,又大為好笑,迷迷糊糊地便即入睡。
醒來時天已入黑,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菜來吃了。又等良久,耳聽得人聲漸寂,於是繞到後山,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處,遠遠蹲在草叢之中,側耳傾聽。
不久便聽得呼吸聲此起彼伏,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草木叢中,令狐沖暗暗好笑:“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,旁人也想到了,聰明人還真不少。”又想,“計無施畢竟了得,他只解了漠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,卻不解旁人啞穴,否則漠北雙熊壹開口說話,便會給同夥中精明能幹之輩制止。”
只聽得白熊不住口地在詈罵:“他奶奶的,這山邊蚊子真多,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,我操妳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。”黑熊笑道:“蚊子只叮妳,卻不來叮我,不知是什麽緣故。”白熊罵道:“妳的血臭的,連蚊子也不吃。”黑熊笑道:“我寧可血臭,好過給幾百只蚊子在身上叮。蚊子的十八代祖宗也是蚊子,妳怎有本事操它?”白熊又“直娘賊、龜兒子”地大罵起來。
白熊罵了壹會,說道:“穴道解開之後,老子第壹個便找夜貓子算賬,把這龜蛋點了穴道,將他大腿上的肉壹口口咬下來生吃。”黑熊笑道:“我卻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,細皮白肉,嫩得多了。”白熊道:“嶽先生吩咐了的,尼姑要捉上華山去,可不許吃。”黑熊笑道:“幾百個尼姑,吃掉三四個,嶽先生也不會知道。”
令狐沖大吃壹驚:“怎麽是師父吩咐了的?怎麽要他們將恒山派弟子捉上華山去?這個‘大陰謀’,自然是這件事了。可是他們又怎會聽我師父的號令?”
忽聽得白熊高聲大罵:“烏龜兒子王八蛋!”黑熊怒道:“妳不吃尼姑便不吃,幹嗎罵人?”白熊道:“我罵蚊子,又不是罵妳。”令狐沖滿腹疑團,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聲響,有人慢慢走近,心想:“這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。”那人對準了他走來,走到他身後,蹲了下來,輕輕拉他衣袖。令狐沖微微壹驚:“是誰?難道認了我出來?”回過頭來,朦朧月光之下,見到壹張清麗絕俗的臉龐,正是儀琳。他又驚又喜,心想:“原來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。要扮女人,畢竟不像。”儀琳頭壹側,小嘴努了努,緩緩站起身來,仍拉著他衣袖,示意和他到遠處說話。
令狐沖見她向西行去,便跟在她身後。兩人壹言不發,徑向西行。儀琳沿著壹條狹狹的山道,走出了通元谷,忽然說道:“妳又聽不見人家說話,擠在這是非之地,那可危險得緊。”她這幾句話似乎並不是對他而說,只是自言自語。令狐沖壹怔,心道:“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,那是什麽意思?她說的是反話,還是真的認我不出?”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,那麽多半是認不出了,跟著她折而向北,漸漸向著磁窯口走去,轉過了壹個山坳,來到了壹條小溪旁。
儀琳輕聲道:“我們老是在這裏說話,妳可聽厭了我的話嗎?”跟著輕輕壹笑,說道:“妳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,啞婆婆,倘若妳能聽見我說話,我就不會跟妳說了。”
令狐沖聽儀琳說得誠摯,知她確是將自己認作了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。他童心大起,心道:“我且不揭破,聽她跟我說些什麽。”儀琳牽著他衣袖,走到壹株大柳樹下的壹塊長石之旁,坐了下來。令狐沖跟著坐下,側著身子,背向月光,好叫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,尋思:“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,連儀琳也瞞過了?是了,黑夜之中,只須有三分相似,她便不易分辨。盈盈的易容之術,倒也了得。”
儀琳望著天上眉月,幽幽嘆了口氣。令狐沖忍不住想問:“妳小小年紀,為什麽有這許多煩惱?”但終於沒出聲。儀琳輕聲道:“啞婆婆,妳真好,我常常拉著妳來,向妳訴說我的心事,妳從來不覺厭煩,總是耐心地等著,讓我愛說多少便說多少。我本來不該這樣煩妳,但妳待我真好,便像我自己親生的娘壹般。我沒娘,倘若我有個媽媽,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?”
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傾訴自己心事,覺得不妥,當即站起。儀琳拉住了他袖子,說道:“啞婆婆,妳……妳要走了嗎?”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。令狐沖向她望了壹眼,只見她神色淒楚,眼光中流露出懇求之意,不由得心下軟了,尋思:“小師妹形容憔悴,滿腹心事,若沒處傾訴,老是悶在心裏,早晚要生重病。我且聽她說說,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,也不會害羞。”當下又緩緩坐下。
儀琳伸手摟住他脖子,說道:“啞婆婆,妳真好,就陪我多坐壹會兒。妳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悶。”令狐沖心想:“令狐沖這壹生可交了婆婆運,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婆,現下又給儀琳錯認是婆婆。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,現在她叫還我幾聲,算是好人有好報。”
儀琳道:“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,妳知不知道?他給人吊在樹上,又給人在身上掛了壹根布條兒,說他是‘天下第壹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’。我爹爹壹生,心中就只我媽壹人,什麽好色無厭,那是從何說起?那人壹定糊裏糊塗,將本來要掛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條,掛錯在爹身上了。其實掛錯了,拿來掉過來就是,可用不著上吊自盡哪。”
令狐沖又吃驚,又好笑:“怎地不戒大師要自盡?她說他險些兒上吊死了,那麽定是沒死。兩根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,既然拿了下來,怎麽又去掉轉來掛在身上?這小師妹天真爛漫,當真不通世務之至。”
儀琳說道:“田伯光趕上見性峰來,要跟我說,偏偏給儀和師姊撞見了,說他擅闖見性峰,不問三七二十壹,提劍就砍,差點沒要了他命,可也真危險。”
令狐沖心想:“我曾說過,別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號令,任誰不許上見性峰。田兄名聲素來不佳,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,壹見之下,自然動劍。但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太多,儀和可殺不了他。”他正想點頭同意,但立即警覺:“不論她說什麽話,我贊同也好,反對也好,決不可點頭或搖頭。那啞婆婆決不會聽到她說話。”
儀琳續道:“田伯光待得說清楚,儀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,幸好她手下留情,沒真的殺了他。我壹得到消息,忙趕到通元谷來,卻已不見爹,壹問旁人,都說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鬧,生了好大的氣,誰也不敢去跟他說話,後來就不見了。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尋找,終於在後山壹個山坳裏見到了他,只見他高高掛在樹上。我著急得很,忙縱上樹去,見他頭頸中有壹條繩,勒得快斷氣了,當真是菩薩保佑,幸好及時趕到。我將他救醒了,他抱著我大哭。我見他頭頸中仍掛著那根布條,上面寫的仍是‘天下第壹負心薄幸’什麽的。我說:‘爹爹,這人真壞,吊了妳壹次,又吊妳第二次。掛錯了布條,他又不掉轉來。’
“爹爹壹面哭,壹面說道:‘不是人家吊,是我自己上吊的。我……我不想活了。’我勸他說:‘爹,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妳偷襲,妳不小心著了他道兒,那也不用難過。咱們找到他,叫他講個道理出來,他如說得不對,咱們也將他吊了起來,將這條布條掛在他頭頸裏。’爹爹道:‘這條布條是我的,怎可掛在旁人身上?天下第壹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,乃是我不戒和尚。哪裏還有人勝得過我的?小孩兒家,就會瞎說。’啞婆婆,我聽他這麽說,心中可真奇了,問道:‘爹爹,這布條沒掛錯麽?’爹爹說:‘自然沒掛錯。我……我對不起妳娘,因此要懸樹自盡,妳不用管我,我真的不想活了。’”
令狐沖記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,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,只因她是個尼姑,於是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。和尚娶尼姑,真稀奇古怪之至。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,想必是後來移情別戀,因此才自認是“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”,想到此節,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。
儀琳道:“我見爹爹哭得傷心,也哭了起來。爹爹反而勸我,說道:‘乖孩子,別哭,別哭。爹倘若死了,妳孤苦伶仃地在這世上,又有誰來照顧妳?’他這樣說,我哭得更加厲害了。”她說到這裏,眼眶中淚珠瑩然,神情極是淒楚,又道:“爹爹說道:‘好啦,好啦!我不死就是,只不過也太對不住妳娘。’我問:‘到底妳怎樣對不住我娘?’爹爹嘆了口氣,說道:‘妳娘本來是個尼姑,妳是知道的了。我壹見到妳娘,就愛得她發狂,說什麽也要娶她為妻。妳娘說:“阿彌陀佛,起這種念頭,也不怕菩薩嗔怪。”我說:“菩薩要怪,就只怪我壹人。”妳娘說:“妳是俗家人,娶妻生子,理所當然。我身入空門,六根清凈,再動凡心,菩薩自然要責怪了,可怎會怪到妳?”我壹想不錯,是我決意要娶妳娘,可不是妳娘壹心想嫁我。倘若讓菩薩怪上了她,累她死後在地獄中受苦,我如何對得住她?因此我去做了和尚。菩薩自然先怪我,就算下地獄,咱們夫妻也是壹塊兒去。’”
令狐沖心想:“不戒大師確是個情種,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怪,這才去做和尚,既然如此,不知後來又怎會變心?”
儀琳續道:“我就問爹爹:‘後來妳娶了媽媽沒有?’爹爹說:‘自然娶成了,否則又怎會生下妳來?千不該,萬不該,那日妳生下來才三個月,我抱了妳在門口曬太陽。’我說:‘曬太陽又有什麽不對了?’爹爹說:‘事情也真不巧,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,騎了馬經過門口,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,覺得有些奇怪,向咱們連瞧了幾眼,贊道:“好美的女娃娃!”我心中壹樂,禮尚往來,回贊她壹句:“妳也美得很啊。”那少婦向我瞪了壹眼,問道:“妳這女娃娃是哪裏偷來的?”我說:“什麽偷不偷的?是我和尚自己生的。”那少婦忽然大發脾氣,罵道:“我好好問妳,妳幾次三番向我取笑,可是活得不耐煩了?”我說:“取什麽笑?難道和尚不是人,就不會生孩子?妳不信,我就生給妳看。”哪知道那女人兇得很,從背上拔出劍來,便向我刺來,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?’”
令狐沖心想:“不戒大師直言無忌,說的都是真話,但聽在對方耳裏,卻都成為無聊調笑。他既娶妻生女,怎地又不還俗?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,原是不倫不類。”
儀琳續道:“我說:‘這位太太可也太兇了。我明明是妳生的,又沒騙她,幹嗎好端端地便拔劍刺人?’爹爹道:‘是啊,當時我壹閃避開,說道:“妳怎地不分青紅皂白,便動刀劍?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,莫非是妳生的?”那女人脾氣更大了,向我連刺三劍。她幾劍刺我不中,出劍更快了。我當然不來怕她,就怕她傷到了妳,她刺到第八劍上,我飛起壹腳,將她踢了個筋鬥。她站起身來,大罵我:“不要臉的惡和尚,無恥下流,調戲婦女。”
“就在這時候,妳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,站在旁邊聽著。那女人罵了幾句,氣憤憤地騎馬走了,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。我轉頭跟妳娘說話。她壹句也不答,只是哭泣。我問她為什麽事,她總不睬。第二天早晨,妳娘就不見了。桌上有壹張紙,寫著八個字。妳猜是什麽字?那便是“負心薄幸,好色無厭”這八個字了。我抱了妳到處去找她,可哪裏找得到。’
“我說:‘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,以為妳真的調戲了她。’爹爹說:‘是啊,那不是冤枉嗎?可是後來我想想,那也不全是冤枉,因為當時我見到那個女人,心中便想:“這女子生得好俊。”妳想:我既然娶了妳媽媽做老婆,心中卻贊別個女人美貌,不但心中贊,口中也贊,那不是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麽?’”
令狐沖心道:“原來儀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。當然這中間大有誤會,但問個明白,不就沒事了?”儀琳道:“我說:‘後來找到了媽媽沒有?’爹爹說:‘我到處尋找,可哪裏找得到?我想妳媽是尼姑,壹定去了尼姑庵中,壹處處庵堂都找遍了。這壹日,我抱著妳找到了恒山派的白雲庵,妳師父定逸師太見妳生得可愛,心中歡喜,那時妳又在生病,便叫我將妳寄養在庵中,免得我帶妳在外奔波,送了妳壹條小命。’”
壹提到定逸師太,儀琳又不禁泫然,說道:“我從小就沒了媽媽,全仗師父撫養長大,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,害死她的,卻是令狐師兄的師父,妳瞧這可有多為難。令狐師兄跟我壹樣,也是自幼沒了媽媽,由他師父撫養長大的。不過他比我還苦些,不但沒媽,連爹也沒有。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,我要是將他師父殺了,為我師父報仇,令狐師兄可不知有多傷心。我爹爹又說:他將我寄養在白雲庵中之後,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,後來連蒙古、西藏、關外、西域,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,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。想起來,我娘定是怪我爹調戲女人,第二天便自盡了。啞婆婆,我媽媽出家時,是在菩薩面前發過誓的,身入空門之後,決不再有情緣牽纏,可是終於拗不過爹,嫁了給他,剛生下我不久,便見他調戲女人,給人罵‘無恥下流’,當然生氣。她是個性子剛烈的女子,自己以為壹錯再錯,只好自盡了。”
儀琳長長嘆了口氣,續道:“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,我才知道,為什麽他看到‘天下第壹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’這布條時,如此傷心。我說:‘媽寫了這張紙條罵妳,妳時時拿給人家看麽?否則別人怎會知道?’爹爹道:‘當然沒有!我對誰也沒說。這種事說了出來,好光彩嗎?這中間有鬼,定是妳媽的鬼魂找上了我,她要尋我報仇,恨我玷汙了她清白,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。否則掛在我身上的布條,旁的字不寫,怎麽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?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,很好,我跟她去就是了。’
“爹爹又說:‘反正我到處找妳媽不到,到陰世去跟她相會,那正是求之不得。可惜我身子太重,上吊了片刻,繩子便斷了,第二次再上吊,繩子又斷了。我想拿刀抹脖子,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,忽然又找不到了,真是想死也不容易。’我說:‘爹爹,妳弄錯啦,菩薩保佑,叫妳不可自盡,因此繩子會斷,刀子會不見。否則等我找到時,妳早已死啦。’爹爹說:‘那也不錯,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,不讓我立時去陰世跟妳媽媽相見。’我說:‘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妳掉錯了,因此妳生這麽大的氣。’爹爹說:‘怎麽會掉錯?不可不戒以前對妳無禮,豈不是“膽大妄為”?我叫他去做媒,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妳,他推三阻四,總是辦不成,那還不是“辦事不力”?這八字評語掛在他身上,真再合適也沒有了。’我說:‘爹爹,妳再叫田伯光去幹這等無聊的事,我可要生氣了。令狐師兄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,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。他雖待我很好,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。’”
令狐沖聽儀琳這麽說,心下頗覺歉然。她對自己壹片癡心,初時還不覺得,後來卻漸漸明白了,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,先是喜歡嶽家小師妹,後來將壹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。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,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。
儀琳道:“爹爹聽我這麽說,忽然生起氣來,大罵令狐師兄,說道:‘令狐沖這小子,有眼無珠,連那不可不戒也不如。不可不戒還知我女兒美貌,令狐沖卻是天下第壹大笨蛋。’他罵了許多粗話,難聽得很,我也學不上來。他說:‘天下第壹大瞎子是誰?不是左冷禪,而是令狐沖。左冷禪的眼睛雖給人刺瞎了,令狐沖可比他瞎得更厲害。’啞婆婆,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,他怎麽可以這樣罵令狐師兄?我說:‘爹爹,嶽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,孩兒怎麽及得上人家?再說,孩兒已身入空門,只是感激令狐師兄舍命相救的恩德,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,孩兒才時時念著他。我媽說得對,皈依佛門之後,便當六根清凈,再受情緣牽纏,菩薩是要責怪的。’
“爹爹說:‘身入空門,為什麽就不可以嫁人?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,都不嫁人生兒子,世上的人都沒有了。妳娘是尼姑,她可不是嫁了給我,又生下妳來嗎?’我說:‘爹爹,咱們別說這件事了,我……我寧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。’”
她說到這裏,聲音又有些哽咽,過了壹會,才道:“爹爹說,他壹定要去找令狐師兄,叫他娶我。我急了,對他說,要是他對令狐師兄提這等話,我永遠不跟他說壹句話,他到見性峰來,我也決不見他。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師兄提這等無聊言語,我要跟儀清、儀和師姊她們說,永遠不許他踏上恒山半步。爹爹知我說得出做得到,呆了半晌,長長嘆了壹口氣,自己抹抹眼淚,壹個人走了。啞婆婆,爹爹這麽壹去,不知什麽時候再來看我?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?真叫人掛念得緊。後來我找到田伯光,叫他跟著爹爹,好好照料他,說完之後,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摸地走到通元谷外,躲在草叢之中,不知幹什麽。我悄悄跟著過去瞧瞧,卻見到了妳。啞婆婆,妳不會武功,又聽不見人家說話,躲在那裏,倘若給人家見到了,那是很危險的,以後可千萬別再跟著人家去躲在草叢裏了。妳道是捉迷藏嗎?”
令狐沖險些笑了出來,心想:“小師妹孩子氣得很,只當人家也是孩子。”
儀琳道:“這些日子中,儀和、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著我練劍。秦絹小師妹跟我說,她曾聽到儀和、儀清她們好幾位大師姊商議。大家說,令狐師兄將來壹定不肯長做恒山派掌門。嶽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仇,我們自然不能並入五嶽派,奉他為我們掌門,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門人。啞婆婆,我可半點也不相信。但秦師妹賭咒發誓,說壹點也不假。她說,幾位大師姊都說,恒山派儀字輩群尼之中,令狐師兄對我最好,如由我來做掌門,必定最合令狐師兄的心意。她們所以決定推舉我,全是為了令狐師兄。她們盼我練好劍術,殺了嶽不群,如我勝不了嶽不群,大家結劍陣圍住他,由我出手殺他,那時做恒山派掌門,誰也沒異議了。她這樣解釋,我才信了。不過這恒山派的掌門,我怎麽做得來?我的劍法再練十年,也及不上儀和、儀清師姊她們,要殺嶽不群,那更加辦不到了。我本來心中已亂,想到這件事,心下更加亂了。啞婆婆,妳瞧我怎麽辦才是?”
令狐沖這才恍然:“她們如此日以繼夜地督促儀琳練劍,原來是盼她日後繼我之位,接任恒山派掌門,委實用心良苦,可也是對我的壹番厚意。”
儀琳幽幽地道:“啞婆婆,我常跟妳說,我日裏想著令狐師兄,夜裏想著令狐師兄,做夢也總是做著他。我想到他為了救我,全不顧自己性命;想到他受傷之後,我抱了他奔逃;想到他跟我說笑,要我說故事給他聽;想到在衡山縣那個什麽群玉院中,我……我……跟他睡在壹張床上,蓋了同壹條被子。啞婆婆,我明知妳聽不見,因此跟妳說這些話也不害臊。我要是不說,整天憋在心裏,可真要發瘋了。我跟妳說壹會話,輕輕叫著令狐師兄的名字,心裏就有幾天舒服。”她頓了壹頓,輕輕叫道:“令狐師兄,令狐師兄!”
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,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,令狐沖不由得身子壹震。他早知道這小師妹對自己極好,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,竟如此驚心動魄,心道:“她待我這等情意,令狐沖今生如何報答得來?”
儀琳輕輕嘆息,說道:“啞婆婆,爹爹不明白我,儀和、儀清師姊她們也不明白我。我想念令狐師兄,只是忘不了他,我明知是不應該的。我是身入空門的女尼,怎可對壹個男人念念不忘地日思夜想,何況他還是本門的掌門人?我天天求觀音菩薩救我,請菩薩保佑我忘了令狐師兄。今兒早晨念經,念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,我心中又在求菩薩,請菩薩保佑令狐師兄無災無難,逢兇化吉,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結成美滿良緣,白頭偕老,壹生壹世都快快活活。我忽然想,為什麽我求菩薩這樣,求菩薩那樣,菩薩聽著也該煩了。從今而後,我只求菩薩保佑令狐師兄壹世快樂逍遙。他最喜歡快樂逍遙,無拘無束,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。”
她出了壹會神,輕聲念道:“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。”
她念了十幾聲,擡頭望了望月亮,道:“我得回去了,妳也回去吧。”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,塞在令狐沖手中,道:“啞婆婆,今天為什麽妳不瞧我,妳不舒服麽?”待了壹會,見令狐沖不答,自言自語:“妳又聽不見,我卻偏要問妳,可真傻了。”
慢慢轉身去了。令狐沖坐在石上,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,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,壹句句在心中流過,想到回腸蕩氣之處,當真難以自己,壹時不由得癡了。
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,無意中向溪水望了壹眼,不覺吃了壹驚,只見水中兩個倒影並肩坐在石上。他只道眼花,又道是水波晃動之故,定睛壹看,明明是兩個倒影。霎時間背上出了壹陣冷汗,全身僵了,又怎敢回頭?
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,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,只須壹出手立時便致了自己死命,但他竟嚇得呆了,不知向前縱出。這人無聲無息來到身後,自己全無知覺,武功之高,難以想像,登時便起了個念頭:“鬼!”想到是鬼,心頭更湧起壹股涼意,呆了半晌,才又向溪水中瞧去。溪水流動,那月下倒影矇矇眬眬的看不清楚,但見兩個影子壹模壹樣,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,頭上梳髻,也殊無分別,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。
令狐沖更加驚駭惶怖,似乎嚇得連心也停止了跳動,突然之間,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壹股勇氣,猛地裏轉過頭來,和那“鬼魅”面面相對。
這壹看清楚,不禁倒抽了壹口涼氣,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,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,但她如何來到身後,自己渾不覺察,實在奇怪之極。他懼意大消,訝異之情卻絲毫不減,說道:“啞婆婆,原來……原來是妳,這可……這可嚇了我壹大跳。”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,又極嘶啞。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壹根荊釵,穿壹件淡藍色布衫,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。他定了定神,強笑道:“妳別見怪。任大小姐記性真好,記得妳穿戴的模樣,給我這壹喬裝改扮,便跟妳是雙胞胎姊妹壹般了。”
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,既無怒意,亦無喜色,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,尋思:“這人古怪得緊,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,這地方不宜多耽。”站起身來,向著啞婆婆壹揖,說道:“夜深了,就此別過。”轉身向來路走去。
只走出七八步,突見迎面站著壹人,攔住了去路,便是那啞婆婆,卻不知她使什麽身法,這等無影無蹤、無聲無息地閃來。東方不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,快速無倫,但總尚有形跡可尋,這個婆婆卻便如是突然間從地下鉆出來壹般。她身法雖不及東方不敗的迅捷,但如此無聲無息,實不似活人。
令狐沖大駭,心知今晚遇上了高人,自己什麽人都不扮,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樣,的確不免惹她生氣,當下又深深壹揖,說道:“婆婆,在下多有冒犯,這就去改了裝束,再來懸空寺謝罪。”那啞婆婆仍神色木然,不露絲毫喜怒之色。令狐沖道:“啊,是了!妳聽不到我說話。”俯身伸指,在地上寫道:“對不起,以後不敢。”站起身來,見她仍呆呆站立,對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。令狐沖指著地下大字,大聲道:“對不起,以後不敢!”那婆婆壹動也不動。令狐沖連連作揖,比劃手勢,作解衣除發之狀,又抱拳示歉,那婆婆始終紋絲不動。令狐沖無計可施,側過身子,從那婆婆身畔繞過。
他左足壹動,那婆婆身子微晃,已擋在他身前。令狐沖暗吸壹口氣,說道:“得罪!”向右跨了壹步,突然間飛身而起,向左側躥了出去。左足剛落地,那婆婆已擋在身前,攔住了去路。他連躥數次,越來越快,那婆婆竟始終擋在他面前。令狐沖急了,伸出左手向她肩頭推去,那婆婆右掌疾斬而落,切向他手腕。
令狐沖急忙縮手,他自知理虧,不敢和她相鬥,只盼及早脫身,壹低頭,想從她身側閃過,身形甫動,只覺掌風颯然,那婆婆已揮掌從頭頂劈到。令狐沖斜身閃讓,可是這壹掌來得好快,啪的壹聲,肩頭已然中掌。那婆婆身子壹晃,原來令狐沖體內的“吸星大法”生出反應,竟將這壹掌之力吸了過去。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,兩根雞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來。
令狐沖大駭,忙低頭避過,這壹來,背心登時露出了老大破綻,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“吸星大法”,竟不敢乘隙擊下,右手勾起,仍來挖他眼珠。顯然她打定主意,專門攻擊他眼珠,不論他的“吸星大法”如何厲害,手指入眼,總是非瞎不可,柔軟的眼珠也決不會吸取旁人功力。令狐沖伸臂擋格,那婆婆回轉手掌,五指成爪,抓向他左眼。令狐沖忙伸左手去格,那婆婆右手出指,已抓向他右耳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勢道快極,每壹招都古裏古怪,似是鄉下潑婦與人打架壹般,可是既陰毒又快捷,數招之間,已逼得令狐沖連連倒退。那婆婆的武功其實也不甚高,所長者只是行走無聲,偷襲快捷,真實功夫固遠不及嶽不群、左冷禪,連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。但令狐沖拳腳功夫甚差,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“吸星大法”,不敢和他手腳相碰,令狐沖早已接連中掌了。
又拆數招,令狐沖知道若不出劍,今晚已難以脫身,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。
他右手剛碰到劍柄,那婆婆出招快如閃電,連攻了七八招,令狐沖左擋右格,更沒余暇拔劍。那婆婆出招越來越毒辣,明明無怨無仇,卻顯是硬要將他眼珠挖了出來。令狐沖大喝壹聲,左掌遮住了自己雙眼,右手再度入懷拔劍,拚著給她打上壹掌,踢上壹腳,便可拔出短劍。便在此時,頭上壹緊,頭發已給抓住,跟著雙足離地,隨即天旋地轉,身子在半空中迅速轉動,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發,將他甩得身子平飛,急轉圈子,越來越快。令狐沖大叫:“餵,餵,妳幹什麽?”伸手亂抓亂打,想去拿她手臂,突然左右腋下壹麻,已給她點中了穴道,跟著後心、後腰、前胸、頭頸幾處穴道中都給她點中了,全身麻軟,再也動彈不得。那婆婆兀自不停手,將他身子不絕旋轉,令狐沖只覺耳際呼呼風響,心想:“我壹生遇到過無數奇事,但像此刻這般倒黴,變成了壹個大陀螺給人玩弄,卻也從所未有。”
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鬥,幾欲昏暈,這才停手,啪的壹聲,將他重重摔落。
令狐沖本來自知理虧,對那婆婆並無敵意,但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活,自是大怒,罵道:“臭婆娘不知好歹,我若壹上來就即拔劍,早在妳身上戳了幾個透明窟窿。”
那婆婆冷冷地瞧著他,臉上仍是木然,全無喜怒之色。
令狐沖心道:“打是打不來了,若不罵個爽快,未免太也吃虧。但此刻給她制住,如她知道我在罵人,自然有苦頭給我吃。”當即想到了壹個主意,笑嘻嘻地罵道:“賊婆娘,臭婆娘,老天爺知道妳心地壞,因此將妳造得天聾地啞,既不會笑,又不會哭,像白癡壹樣,便做豬做狗,也勝過如妳這般。”他越罵越惡毒,臉上也就越加笑得歡暢。他本來不過是假笑,好讓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罵她,但罵到後來,見那婆婆全無反應,此計已售,不由得大為得意,真的哈哈大笑起來。
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,壹把抓住他頭發,著地拖去。她漸行漸快,令狐沖穴道遭點,知覺不失,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,好不疼痛,口中叫罵不停,要笑卻笑不出來了。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,令狐沖側頭察看地形,見她轉而向西,竟是往懸空寺而去。
令狐沖這時早已知道,不戒和尚、田伯光、漠北雙熊、仇松年等人著了道兒,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腳,要神不知、鬼不覺地突然將人擒住,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,旁人也真難以做到。自己曾來過懸空寺,見了這聾啞婆婆竟壹無所覺,可說極笨。連方證大師、沖虛道長、盈盈、上官雲這等大行家,見了她也不起疑,這啞婆婆的掩飾功夫實在做得極好。轉念又想:“這婆婆如也將我高高掛在通元谷的公孫樹上,又在我身上掛壹塊布條,說我是天下第壹大淫棍之類,我身為恒山派掌門,又穿著這樣壹身不倫不類的女人裝束,這個臉可丟得大了。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,讓她在寺中吊打壹頓,不致公然出醜,也就罷了。”想到今晚雖然倒黴,但不致在恒山別院中高掛示眾,也算得不幸中的大幸,又想:“不知她是否知曉我身份,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門的份上,這才優待三分?”
壹路之上,山石將他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其數,好在臉孔向上,還沒傷到五官。到得懸空寺,那婆婆將他直向飛閣拖去,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。令狐沖叫聲:“啊喲,不好!”靈龜閣外是座飛橋,下臨萬丈深淵,那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掛在飛橋之上。這懸空寺人跡罕至,十天半月中難得有人到來,這婆婆若將自己掛在那裏,不免活生生餓死,這滋味可大大不妙。但既無水米到口,又怎說得上“滋味”二字!
那婆婆將他在閣中壹放,徑自下閣去了。令狐沖躺在地下,推想這惡婆娘到底是什麽來頭,竟沒半點頭緒,料想必是恒山派的壹位前輩名宿,便如是於嫂壹般的人物,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、定閑等人之師父的。想到此處,心下略寬:“我既是恒山掌門,她總有些香火之情,不會對我太過為難。”但轉念又想:“我扮成了這副模樣,只怕她認我不出。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之類,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,前來臥底,意圖不利於恒山,不免對我‘另眼相看’,多給我些苦頭吃,那可糟得很了。”
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,那婆婆又已上來,手中拿了繩索,將令狐沖手腳反縛了,又從懷中取出壹根黃布條子,掛在他頸中。令狐沖好奇心大起,要想看看布條上寫些什麽,可是便在此時,雙眼壹黑,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。令狐沖心想:“這婆婆好生機靈,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,卻不讓看。”又想:“令狐沖是無行浪子,天下知名,這布條上自不會有什麽好話,不用看也知道。”
只覺手腕腳踝上壹緊,身子騰空而起,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梁之上。令狐沖怒氣沖天,又大罵起來,他雖愛胡鬧,卻也心細,尋思:“我壹味亂罵,畢竟難以脫身,須當慢慢運氣,打通穴道,待得壹劍在手,便可將她制住了。我也將她高高掛起,再在她頭頸中掛根黃布條子,那布條上寫什麽字好?天下第壹大惡婆!不好,稱她天下第壹,說不定她心中反而歡喜,我寫‘天下第十八惡婆’,讓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,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究竟是些什麽人。”側耳傾聽,不聞呼吸之聲,這婆婆已下閣去了。
掛了兩個時辰,令狐沖已餓得肚中咕咕做聲,但運氣之下,穴道漸通,心下正自暗喜,忽然間身子壹晃,砰的壹聲,重重摔在樓板上,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繩索。但她何時重來,自己渾沒半點知覺。那婆婆扯開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,令狐沖頸中穴道未通,沒法低頭看那布條,只見到最底下壹字是個“娘”字。
他暗叫“不好!”心想她寫了這個“娘”字,定然當我是女人,她寫我是淫徒、浪子,都沒什麽,將我當做女子,那可大大的糟糕。
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壹只碗來,心想:“她給我喝水,還是喝湯?最好是喝酒!”突然間頭上壹陣滾熱,大叫壹聲:“啊喲!”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,照頭淋在他頭頂。
令狐沖大罵:“賊婆娘,妳幹什麽?”只見她從懷中取出壹柄剃刀,令狐沖吃了壹驚,但聽得嗤嗤聲響,頭皮微痛,那婆婆竟在給他剎頭。令狐沖又驚又怒,不知這瘋婆子是何用意,過不多時,壹頭頭發已給剃得幹幹凈凈,心想:“好啊,令狐沖今日做了和尚。啊喲,不對,我身穿女裝,那可是做了尼姑啦!”突然間心中壹寒:“盈盈本來開玩笑,說叫我扮作尼姑,這壹語成讖,只怕大事不妙。說不定這惡婆娘已知我是何人,認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門大大不妥,不但剃了我頭,還要……還要將我閹了,便似不可不戒壹般,叫我無法穢亂佛門清凈之地。這賊婆忠於恒山派,發起瘋來什麽事都做得出。啊喲,令狐沖今日要遭大劫,‘武林稱雄,揮劍自宮’,莫要被迫去修習辟邪劍法。”那婆婆剃完了頭,將地下的頭發掃得幹幹凈凈。令狐沖心想事勢緊急,疾運內力,猛沖被封的穴道,正覺被封的幾處穴道有些松動,忽然背心、後腰、肩頭幾處穴道壹麻,又給她補了幾指。令狐沖長嘆壹聲,連“惡婆娘”三字也不想罵了。
那婆婆取下他頸中的布條,放在壹旁,令狐沖這才看見,布條上寫道:“天下第壹大瞎子,不男不女惡婆娘。”他登時暗暗叫苦:“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,她是聽得見說話的,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壹大瞎子,她又怎會知道?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聽,便是儀琳跟我說話時她在旁偷聽,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。”當即大聲道:“不用假扮了,妳不是聾子。”但那婆娘仍然不理,徑自伸手來解他衣衫。
令狐沖大驚,叫道:“妳幹什麽?”嗤的壹聲響,那婆婆將他身上女服撕成兩半,扯了下來。
令狐沖驚叫:“妳要是傷了我壹根寒毛,我將妳斬成肉醬。”轉念壹想:“她將我滿頭頭發都剃了,豈只傷我寒毛而已?”
那婆婆取過壹塊小小磨刀石,醮了些水,將那剃刀磨了又磨,伸指壹試,覺得滿意了,放在壹旁,從懷中取出壹個瓷瓶,瓶上寫著“天香斷續膠”五字。令狐沖數度受傷,都曾用過這恒山派治傷靈藥,壹見到這瓷瓶,不用看瓶上的字,也知是此傷藥,另有壹種“白雲熊膽丸”,用以內服。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壹個瓷瓶,赫然便是“白雲熊膽丸”。那婆婆再從懷裏取出了幾根白布條子出來,乃是裹傷用的繃帶。令狐沖舊傷已愈,別無新傷,那婆婆如此安排,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壹兩個傷口了,心下只暗暗叫苦。
那婆婆安排已畢,雙目凝視令狐沖,隔了壹會,將他身子提起,放在板桌之上,又神色木然地瞧著他。令狐沖身經百戰,縱然身受重傷,為強敵所困,亦無所懼,此刻面對著這樣壹個老婆婆,卻說不出的害怕。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,燭火映上剃刀,光芒閃動,令狐沖額頭的冷汗壹滴滴地落在衣襟之上。
突然之間,他心中閃過了壹個念頭,更不細思,大聲道:“妳是不戒和尚的老婆!”
那婆婆身子壹震,退了壹步,說道:“妳——怎——麽——知——道?”聲音幹澀,壹字壹頓,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壹般。
令狐沖初說那句話時,腦中未曾細思,經她這麽壹問,才去想自己為什麽知道,冷笑壹聲,道:“哼,我自然知道,我早就知道了。”心下卻在迅速推想:“我為什麽知道?我為什麽知道?是了,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字條上寫‘天下第壹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’。這‘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’八字評語,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,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。”大聲道:“妳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,否則他去上吊,為什麽妳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?他要自刎,為什麽妳要偷了他的刀子?這等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,讓他死了,豈不幹凈?”
那婆婆冷冷地道:“讓他——死得這等——爽快,豈不——便宜了——他?”令狐沖道:“是啊,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,從關外找到藏邊,從漠北找到西域,到每壹座尼姑庵去找妳,妳卻躲在這裏享清福,那才算沒便宜了他!”那婆婆道:“他罪有——應得,他娶我為妻,為什麽——調戲女子?”令狐沖道:“誰說他調戲了?人家瞧妳的女兒,他也瞧了瞧人家,又有什麽不可以?”那婆婆道:“娶了妻的,再瞧女人,不可以。”
令狐沖覺得這女人無理可喻,說道:“妳是嫁過人的女人,為什麽又瞧男人?”那婆婆怒道:“我幾時瞧男人?胡說八道!”令狐沖道:“妳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?難道我不是男人?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女人幾眼,妳卻拉過我頭發,摸過我頭皮。我跟妳說,男女授受不親,妳只要碰壹碰我身上的肌膚,便是犯了清規戒律。幸好妳只碰到我頭皮,沒摸到我臉,否則觀音菩薩壹定不饒妳。”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,不通世務,須得嚇她壹嚇,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亂劃,更免得她強迫自己練辟邪劍法。
那婆婆道:“我斬下妳的手腳腦袋,也不用碰到妳身子。”令狐沖道:“要斬腦袋,只管請便。”那婆婆冷笑道:“要我殺妳,可也沒這般容易。現下有兩條路,任妳自擇。壹條是妳快快娶儀琳為妻,別害得她傷心而死。妳如擺臭架子不答允,我就閹了妳,叫妳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。妳不娶儀琳,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。”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,久不說話,口舌已極不靈便,說了這會子話,言語才流暢了些。
令狐沖道:“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,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,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?”那婆婆道:“差不多了,好也好不到哪裏去。妳到底答不答允,快快說來。”
令狐沖道:“儀琳小師妹是我的好朋友,她如知道妳這麽逼我,她可要生氣的。”那婆婆道:“妳娶了她為妻,她歡喜得很,什麽氣都消了。”令狐沖道:“她是出家人,發過誓不能嫁人的。壹動凡心,菩薩便要責怪。”那婆婆道:“倘若妳做了和尚,菩薩便不只怪她壹人了。我給妳剃頭,難道是白剃的麽?”
令狐沖忍不住哈哈大笑,說道:“原來妳給我剃光了頭,是要我做和尚,以便娶小尼姑為妻。妳老公從前這樣幹,妳就叫我學他的樣。”那婆婆道:“正是。”令狐沖笑道:“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,剃光了頭,並不就是和尚。”那婆婆道:“那也容易,我在妳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。禿頭不壹定是和尚,禿頭而又燒香疤,那總是和尚了。”說著便要動手。令狐沖忙道:“慢來,慢來。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,哪有強迫之理?”那婆婆道:“妳不做和尚,便做太監。”
令狐沖心想:這婆婆瘋瘋癲癲,只怕什麽事都做得出,須得先施緩兵之計,說道:“妳叫我做太監之後,忽然我回心轉意了,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,那怎麽辦?不是害了我二人壹世嗎?”那婆婆怒道:“咱們學武之人,做事爽爽快快,壹言而決,又有什麽三心兩意、回心轉意的?和尚便和尚,太監便太監!男子漢大丈夫,怎可拖泥帶水?”令狐沖笑道:“做了太監,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。”那婆婆怒道:“咱們在談論正事,誰跟妳說笑?”
令狐沖心想:“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,對我又是深情壹片,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,豈可相負?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,大丈夫寧死不屈。”說道:“婆婆,我問妳,壹個男子漢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,好是不好?”那婆婆道:“那又何用多問?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,枉自為人。”令狐沖道:“是了。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,對我又好,為什麽我不娶她為妻?只因我早已與另壹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約。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,令狐沖就算全身皮肉都給妳割爛了,我也決不負她。倘若辜負了她,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壹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?不戒大師這個‘天下第壹’的稱號,便讓我令狐沖給搶過來了。”
那婆婆道:“這位姑娘,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,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裏將妳圍住了,便是她出手相救的,是不是?”令狐沖道:“正是,這位任大小姐妳是親眼見過的。”那婆婆道:“那容易得很,我叫任大小姐拋棄了妳,算是她對妳負心薄幸,不是妳對她負心薄幸,也就是了。”令狐沖道:“她決不會拋棄我的。她肯為我舍了性命,我也肯為她舍了性命。我不會對她負心,她也決不會對我負心。”
那婆婆道:“只怕事到臨頭,也由不得她。恒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,隨便找壹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。”令狐沖大聲怒喝:“胡說八道!”
那婆婆道:“妳說我辦不到嗎?”走出門去,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,那婆婆重又回進房來,手中提著壹個女子,手足被縛,正便是盈盈。
令狐沖大吃壹驚,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,見她身上並沒受傷的模樣,略略寬心,叫道:“盈盈,妳也來了。”盈盈微微壹笑,說道:“妳們的說話,我都聽見啦。妳說決不對我負心薄幸,我聽著很歡喜。”那婆婆喝道:“在我面前,不許說這等不要臉的話。小姑娘,妳要和尚呢,還是要太監?”盈盈臉上壹紅,道:“妳的話才真難聽。”
那婆婆道:“我仔細想想,要令狐沖這小子拋棄了妳,另娶儀琳,他是決計不肯的。”令狐沖大聲喝彩:“妳開口說話以來,這句話最有道理。”那婆婆道:“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,就讓壹步,便宜了令狐沖這小子,讓他娶了妳們兩個。他做和尚,兩個都娶;做太監,壹個也娶不成。只不過成親之後,妳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,妳們兩頭大,不分大小。妳年紀大著幾歲,就讓儀琳叫妳姊姊好了。”
令狐沖道:“我……”他只說了個“我”字,啞穴上壹麻,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。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,說道:“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,不許妳們啰裏啰唆打岔。讓妳這小和尚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,還有什麽話好說?哼,不戒這老賊禿,有什麽用?見到女兒害相思病,空自幹著急,我老人家壹出手就馬到成功。”說著飄身出房。
令狐沖和盈盈相對苦笑,話固不能說,連手勢也不能打。令狐沖凝望著她,其時朝陽初升,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,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,不住晃動,輕煙的影子飄過盈盈晶瑩如白玉的臉,更增麗色。
只見她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,轉向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,臉上露出嘲弄之意,顯然在取笑他:“好險,好險!”但立即眼光轉開,低垂下來,臉上罩了壹層紅暈,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,連想也不能想。
令狐沖見到她嬌羞無邪,似乎是做了壹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壹般,不禁心中壹蕩,不自禁地想:“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,我要過去抱她壹抱,親她壹親。”
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,與令狐沖的眼光壹觸,趕快避開,粉頰上紅暈本已漸消,突然間又面紅過耳。令狐沖心想:“我對盈盈當然堅貞不二。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小師妹成親,為求脫身,只好暫且敷衍,待得她解了我穴道,我手中有劍,還怕她怎的?這惡婆娘拳腳功夫雖好,和左冷禪、任教主他們相比,那還差得很遠。劍上功夫決不是我敵手。她勝在輕手輕腳,來去無聲,實施偷襲,叫人猝不及防。若是真打,盈盈尚勝她三分,不戒大師也比她強些。”
他想得出神,眼光壹轉,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,這壹次她不再害羞,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。見她眼光斜而向上,嘴角含笑,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,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。
令狐沖哈哈大笑,可是沒能笑出聲來,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,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,露出狡獪的神色,左眼眨了壹下,又眨壹下。令狐沖未明她的用意,只見她左眼又眨了兩下,心想:“連眨兩下,那是什麽意思?啊,是了,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。”當即左眼眨了壹下,收起笑容,臉上神色甚是嚴肅,意思說:“只娶妳壹個,決無二心。”盈盈微微搖頭,左眼又眨了兩下,意思似是說:“娶兩個就兩個好了!”
令狐沖又搖了搖頭,左眼眨了壹眨。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,以示堅決,只是周身穴道給點得太多,難以出力,臉上神氣卻誠摯之極。盈盈微微點頭,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,再緩緩搖了搖頭。令狐沖雙目凝視著她。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動,和他相對。
兩人相隔丈許,四目交視,忽然間心意相通,實已不必再說壹句話,反正於對方的情意全然明白。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,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。兩人死也好,活也好,既已有了兩心如壹的此刻,便已心滿意足,眼前這壹刻便是天長地久,縱然天崩地裂,這壹刻也已拿不去、銷不掉了。
兩人脈脈相對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有人走上閣來,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、銷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。
只聽得壹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:“啞婆婆,妳帶我來幹什麽?”正是儀琳的聲音。聽得她走進隔房,坐了下來,那婆婆顯然陪著她在壹起,但聽不到她絲毫行動之聲。過了壹會,聽得那婆婆慢慢地道:“妳別叫我啞婆婆,我不是啞的。”
儀琳壹聲尖叫,極是驚訝,顫聲說道:“妳……妳不……不啞了?妳好了?”那婆婆道:“我從來就不是啞巴。”儀琳道:“那……那麽妳從前也不聾,聽……聽得見我……我的話?”語聲中顯出極大的驚恐。那婆婆道:“好孩子,妳怕什麽?我聽得見妳的說話,那可不更好麽?”令狐沖聽到她語氣慈和親切,在跟親生女兒說話時,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。
但儀琳仍驚惶之極,顫聲道:“不,不!我要去了!”那婆婆道:“妳再坐壹會,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妳說。”儀琳道:“不,我……我不要聽。妳騙我,我只當妳都聽不見,我……我才跟妳說那些話,妳騙我!”她語聲哽咽,已急得哭了出來。
那婆婆輕拍她的肩膀,柔聲道:“好孩子,別擔心。我不是騙妳,我怕妳悶出病來,讓妳說了出來,心裏好過些。我來到恒山,壹直就扮作又聾又啞,誰也不知道,並不是故意騙妳。”儀琳抽抽噎噎地哭泣。那婆婆又柔聲道:“我有壹件最好的事跟妳說,妳聽了壹定很歡喜的。”儀琳道:“是我爹的事嗎?”那婆婆道:“妳爹,哼,我才不管他呢,是妳令狐師兄的事。”儀琳顫聲道:“妳別提……別提他,我……我永遠不跟妳提他了。我要去念經啦!”那婆婆道:“不,妳耽壹會,聽我說完。妳令狐師兄跟我說,他心裏其實愛妳得緊,比愛那個魔教任大小姐,還勝過十倍。”
令狐沖向盈盈瞧了壹眼,心下暗罵:“臭婆娘,撒這漫天大謊!”
儀琳嘆了口氣,輕聲道:“妳不用哄我。我初識得他時,令狐師兄只愛他小師妹壹人,愛得要命,心裏便只壹個小師妹。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,嫁了別人,他就只愛任大小姐壹人,也是愛得要命,心裏便只壹個任大小姐。”
令狐沖和盈盈目光相接,心頭均感甜蜜無限。
那婆婆道:“其實他壹直在偷偷喜歡妳,只不過妳是出家人,他又是恒山派掌門,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。現下他下了大決心,許下大願心,決意要娶妳,因此先落發做了和尚。”儀琳又壹聲驚呼,道:“不……不會的,不可以的,不能夠!妳……妳叫他別做和尚。”那婆婆嘆道:“來不及啦,他已經做了和尚。他說,不管怎麽,壹定要娶妳為妻。倘若娶不成,他就自盡,要不然就去做太監。”
儀琳道:“做太監?我師父曾說,這是粗話,我們出家人不能說的。”那婆婆道:“太監也不是粗話,那是服侍皇帝、皇後的低三下四之人。”儀琳道:“令狐師兄最是心高氣傲,不願受人拘束,他怎肯去服侍皇帝、皇後?我看他連皇帝也不肯做,別說去服侍皇帝了。他當然不會做太監。”那婆婆道:“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、皇後,那只是個比喻。做太監之人,是不會生養兒女的。”儀琳道:“我可不信。令狐師兄日後和任大小姐成親,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。他二人都這麽好看,生下來的兒女,壹定可愛得很。”
令狐沖斜眼相視,但見盈盈雙頰暈紅,嬌羞中喜悅不勝。那婆婆生氣了,大聲道:“我說他不會生兒子,就是不會生。別說生兒子,娶老婆也不能。他發了毒誓,非娶妳不可。”儀琳道:“我知道他心中只任大小姐壹個。”
那婆婆道:“他任大小姐也娶,妳也娶。懂了嗎?壹共娶兩個老婆。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,別說娶兩個了。”儀琳道:“不會的。壹個人心中愛了什麽人,他就只想到這個人,朝也想,晚也想,吃飯時候、睡覺時候也想,怎能又去想第二個人?好像我爹那樣,自從我媽走了之後,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去尋她。天下女子多得很,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,我爹怎地又不另娶壹個?”那婆婆默然良久,嘆道:“他……他從前做錯了事,後來心中懊悔,也是有的。”
儀琳道:“我要去啦。婆婆,妳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師兄他……他要娶我什麽的,我可不能活了。”那婆婆道:“那又為什麽?他說非娶妳不可,妳難道不喜歡麽?”儀琳道:“不,不!我時時想著他,時時向菩薩求告,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,只盼他無災無難,得如心中所願,和任大小姐成親。婆婆,我只是盼他心中歡喜。我從來沒盼望他來娶我。”那婆婆道:“他倘若娶不成妳,他就決不會快活,連做人也沒味道了。”儀琳道:“都是我不好,只道妳聽不見,向妳說了這許多令狐師兄的話。他是當世的大英雄、大豪傑,我只是個什麽也不懂,什麽也不會的小尼姑。他說過的,‘壹見尼姑,逢賭必輸’,見了我都會倒黴,怎會娶我?我皈依佛門,該當心如止水,再也不能想這種事。婆婆,妳以後提也別提,我……我以後也決不見妳了。”
那婆婆急了,道:“妳這小丫頭莫名其妙。令狐沖已為妳做了和尚,他說非娶妳不可,倘若菩薩責怪,那就只責怪他。”儀琳輕輕嘆了口氣,道:“他和我爹也壹般想麽?壹定不會的。我媽聰明美麗,性子和順,待人再好不過,是天下最好的女人。我爹為她做和尚,那是應該的,我……我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。”
令狐沖心下暗笑:“妳這個媽媽,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,性子和順更加不必談起。和妳自己相比,妳媽媽才半分兒不及妳呢。”
那婆婆道:“妳怎知道?”儀琳道:“我爹每次見我,總是說媽媽的好處,說她溫柔斯文,從來不罵人,不發脾氣,壹生之中,連螞蟻也沒踏死過壹只。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壹起,也及不上我媽媽。”那婆婆道:“他……他真的這樣說?只怕是……是假心假意。”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,顯是心中頗為激動。儀琳道:“當然是真心!再真也沒有了。我是他女兒,爹怎麽會騙我?”
霎時之間,靈龜閣中寂靜無聲,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沈思之中。
儀琳道:“啞婆婆,我去了。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師兄啦,我只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。”只聽得腳步聲響,她輕輕地走下樓去。
過了良久良久,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,低低地自言自語:“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?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在找我?那麽,他其實並不是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?”突然間提高嗓子,叫道:“儀琳,儀琳,妳在哪裏?”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。
那婆婆又叫了兩聲,不聞應聲,急速搶下樓去。她趕得十分急促,但腳步聲仍細微如貓,幾不可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