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圍攻

　　令狐沖挨得十余丈，便拄閂喘息壹會，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，已行了半裏有余，只覺眼前金星亂冒，天旋地轉，便欲摔倒，忽聽得前面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。令狐沖壹凜，問道：“誰？”那人大聲道：“是令狐沖兄麽？我是田伯光。哎唷！哎唷！”顯是身上劇烈疼痛。令狐沖驚道：“田……田兄，妳……怎麽了？”田伯光道：“我快死啦！令狐兄，請妳做做好事，哎唷……哎唷……快將我殺了。”他說話時夾雜著大聲呼痛，但語音仍十分洪亮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受了傷麽？”雙膝壹軟，便即摔倒，滾在路旁。
　　田伯光驚道：“妳也受了傷麽？哎唷，哎唷，是誰害妳的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壹言難盡。田……兄，卻又是誰傷了妳？”田伯光道：“唉，不知道！”令狐沖道：“怎麽不知道？”田伯光道：“我正在道上行走，忽然之間，兩只手兩只腳被人抓住，淩空提了起來，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……”令狐沖笑道：“原來又是桃谷六仙……啊喲，田兄，妳不是跟他們作壹路麽？”田伯光道：“什麽作壹路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妳來邀我去見儀……儀琳小師妹，他……他們也來邀我去見……她……”說著喘氣不已。
　　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，搖頭罵道：“他媽的，當然不是壹路。他們上華山來找壹個人，問我這人在哪裏。我問他們找誰。他們說，他們已抓住了我，該他們問我，不應該我問他們。如是我抓住了他們，那就該我問他們，不是他們問我。他們……哎唷……他們說，我倘若有本事，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，那……那就可以問他們了。”
　　令狐沖哈哈大笑，笑得兩聲，氣息不暢，便笑不下去了。田伯光道：“我身子淩空，臉朝地下，便有天大本事，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，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。”令狐沖問道：“後來怎樣？”田伯光道：“我說：‘我又不想問妳們，是妳們自己在問我。快放我下來。’其中壹人說：‘既將妳抓了起來，如不將妳撕成四塊，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？’另壹人道：‘撕成四塊之後，他還會說話不會？’”他罵了幾句，喘了壹會氣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這六人強詞奪理，纏夾不清，田兄也不必……不必再說了。”
　　田伯光道：“哼，他奶奶的。壹人道：‘撕成了四塊之人，當然不會說話。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，沒有壹千，也有八百。幾時聽到過撕開之後，又會說話？’又壹人道：‘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話，因為我們不去問他。倘若有事問他，諒他也不敢不答。’另壹人道：‘他既已給撕成四塊，還怕什麽？還有什麽敢不敢的？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？’先前壹人道：‘撕成八塊，這門功夫非同小可，咱們以前是會的，後來大家都忘了。’”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，虧他重傷之下，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。
　　令狐沖嘆道：“這六位仁兄，當真世間罕見，我……我也是給他們害苦了。”田伯光驚道：“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？”令狐沖嘆道：“誰說不是呢！”
　　田伯光道：“我身子淩空吊著，不瞞妳說，可真害怕。我大聲道：‘要是將我撕成四塊，我是壹定不會說話的了，就算口中會說，我心裏氣惱，也決計不說。’壹人道：‘將妳撕成四塊之後，妳的嘴巴在壹塊上，心又在另壹塊上，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，又怎能連在壹起？’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，叫道：‘有事快問，再拉住我不放，我可要大放毒氣了。’壹人問道：‘什麽大放毒氣？’我說：‘我的屁臭不可當，聞到之後，三天三晚吃不下飯，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。警告在先，莫謂言之不預也！’”
　　令狐沖笑道：“這幾句話，只怕有點道理。”
　　田伯光道：“是啊，那四人壹聽，不約而同地大叫壹聲，將我重重往地下壹摔，跳了開去。我躍將起來，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家夥各自伸手掩鼻，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。令狐兄，妳說這六個人叫什麽桃谷六仙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正是。唉，可惜我沒田兄聰明，當時沒施這臭屁……之計，將他們嚇退。田兄這路空屁計，不輸於當年……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計。”
　　田伯光幹笑兩聲，罵了兩句“他奶奶的”，說道：“我知道這六個家夥不好惹，偏生兵刃又丟在妳那思過崖上了，當下腳底抹油，便想溜開，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，像壹堵墻似地排成壹排，擋在我面前，嘿嘿，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後。我壹見沖不過去，立即轉身，哪知這六人猶似鬼魅，也不知怎的，竟已轉將過來，擋在我身前。我連轉幾次，閃避不開，當即壹步壹步後退，終於碰到了山壁。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，呵呵大笑，又問：‘他在哪裏？這人在哪裏？’
　　“我問：‘妳們要找誰？’六個人齊聲道：‘我們圍住了妳，妳無路逃走，必須回答我們的話。’其中壹人道：‘若是妳圍住了我們，叫我們無路逃走，那就由妳來問我們，我們只好乖乖地回答了。’另壹人道：‘他只有壹個人，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？’先前那人道：‘假如他本領高強，以壹勝六呢？’另壹人道：‘那也只是勝過我們，而不是圍住我們。’先壹人道：‘但如將我們堵在壹個山洞之中，守住洞門，不讓我們出來，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？’另壹人道：‘那是堵住，不是圍住。’先壹人道：‘但如他張開雙臂，將我們壹齊抱住，豈不是圍了？’另壹人道：‘第壹，世上沒如此長臂之人；第二，就算世上真有，至少眼前此人就沒如此長臂；第三，就算他將我們六人壹把抱住，那也是抱住，不是圍住。’先壹人愁眉苦臉，無可辯駁，卻偏又不肯認輸，呆了半晌，突然大笑，說道：‘有了，他如大放臭屁，叫我們不敢奔逃，以屁圍之，難道不是圍？’其余四人壹齊拍手，笑道：‘對啦，這小子有法子將我們圍住。’
　　“我靈機壹動，撒腿便奔，叫道：‘我……我要圍妳們啦。’料想他們怕我臭屁，不會再追，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，我沒奔得兩步，已給他們揪住，立即將我按著坐在壹塊大石之上，牢牢按住，令我就算真的放屁，臭屁也不致外泄。”
　　令狐沖哈哈大笑，但笑得幾聲，便覺胸口熱血翻湧，再也笑不下去了。
　　田伯光續道：“這六怪按住我後，壹人問道：‘屁從何出？’另壹人道：‘屁從腸出，自然屬於陽明大腸經，點他商陽、合谷、曲池、迎香諸穴。’他說了這話，隨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道，出手之快、認穴之準，田某生平少見，當真令人好生佩服。他點穴之後，六個怪物都籲了口長氣，如釋重負，都道：‘這臭……臭……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。’那點穴之人又問：‘餵，那人究竟在哪裏？妳如不說，我永遠不給妳解穴，叫妳有屁難放，脹不可當。’我心裏想，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，來到華山，自不會是找尋泛泛之輩。令狐兄，尊師嶽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，就算已經回山，自是在正氣堂中居住，壹找便著。我思來想去，六怪所要找尋的，定是妳太師叔風老前輩了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中壹震，忙問：“妳說了沒有？”田伯光大是不悅，悻然道：“呸，妳當我是什麽人了？田某既已答允過妳，決不泄漏風老前輩的行蹤，難道我堂堂男兒，說話如同放屁嗎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是，是，小弟失言，田兄莫怪。”田伯光道：“妳如再瞧我不起，咱們壹刀兩斷，從今而後，誰也別當誰是朋友。”令狐沖默然，心想：“妳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采花淫賊，誰又將妳當朋友了？只是妳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手，總算我欠了妳的情。”
　　黑暗之中，田伯光瞧不見他臉色，只道他已然默諾，續道：“那六怪不住問我，我大聲道：‘我知道這人的所在，可就偏偏不說；這華山山嶺連綿，峰巒洞谷，不計其數，我倘若不說，妳們壹輩子也休想找得到他。’那六怪大怒，對我痛加折磨，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。令狐兄，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，妳快去稟告風老前輩，他老人家劍法雖高，卻也須得提防才是。”
　　田伯光輕描淡寫地說壹句“六怪對我痛加折磨”，令狐沖卻知道這“痛加折磨”四字之中，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，多少難以形容的煎熬。六怪對自己是壹番好意的治傷，自己此刻尚自身受其酷，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，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，心下好生過意不去，說道：“妳寧死不泄漏我風太師叔的行藏，真乃天下信人。不過……不過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，不是我風太師叔。”田伯光全身壹震，道：“要找妳？他們找妳幹什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他們和妳壹般，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托，來找我去見……見她。”
　　田伯光張大了口，說不出話來，不絕發出“嗬嗬”之聲。
　　過了好壹會，田伯光才道：“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妳，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，這六怪將妳請了去，我跟隨其後，也不致劇毒發作，葬身於華山了。咦，妳既落入六怪手中，他們怎地沒將妳擡了去見那小師太？”令狐沖嘆了口氣，道：“總之壹言難盡。田兄，妳說會劇毒發作，葬身於華山？”田伯光道：“我早就跟妳說過，我給人點了死穴，下了劇毒，命我壹月之內將妳請去，和那小師太相會，便給我解穴解毒。眼下我請妳請不動，打又打不過，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傷，屈指算來，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。”
　　令狐沖問道：“儀琳小師妹在哪裏？從此處去，不知有幾日之程？”田伯光道：“妳肯去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妳曾數次饒我不殺，雖然妳行為不端，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地瞧著妳為我毒發而死。當日妳恃強相逼，我自是寧折不屈，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。”田伯光道：“小師太在山西，唉……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，騎上快馬，六七天功夫也趕到了。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，那還有什麽好說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，便陪妳走壹遭。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，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，十天之間便抵達山西呢。”田伯光笑道：“田某生平作孽多端，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，老天爺為什麽要保佑我？除非老天爺當真瞎了眼睛。”令狐沖道：“老天爺瞎眼之事……嘿嘿，那……那也是有的。反正左右是死，試試那也不妨。”
　　田伯光拍手道：“不錯，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，又有什麽分別？下山去找些吃的，最是要緊，我給幹擱在這裏，每日只撿生栗子吃，嘴裏可真淡出鳥來了。妳能不能起身？我來扶妳。”
　　他口說“我來扶妳”，自己卻掙紮不起。令狐沖要伸手相扶，臂上又哪有半點力氣？二人掙紮了好半天，始終無用，突然之間，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。
　　田伯光道：“田某縱橫江湖，生平無壹知己，與令狐兄壹齊死在這裏，倒也開心。”
　　令狐沖笑道：“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，定道我二人壹番惡鬥，同歸於盡。誰也料想不到，我二人臨死之前，居然還曾稱兄道弟壹番。”
　　田伯光伸出手去，說道：“令狐兄，咱們握壹握手再死。”
　　令狐沖不禁遲疑，田伯光此言，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，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，自己是名門高徒，如何可以和他結交？當日在思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，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，到今日再和他壹起廝混，未免太也說不過去，言念及此，壹只右手伸了壹半，便伸不過去。
　　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，連手臂也難以動彈，大聲道：“令狐兄，田伯光交上了妳這個朋友。妳倘若傷重先死，田某決不獨活。”
　　令狐沖聽他說得誠摯，心中壹凜，尋思：“這人倒很夠朋友。”當即伸出手去，握住他右手，笑道：“田兄，妳我二人相伴，死得倒不寂寞。”
　　
　　他這句話剛出口，忽聽得身後陰惻惻的壹聲冷笑，跟著有人說道：“華山派氣宗首徒，墮落成這步田地，竟去跟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。”
　　田伯光喝問：“是誰？”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：“我傷重難治，死了也不打緊，卻連累師父的清譽，當真糟糕之極了。”
　　黑暗之中，只見朦朦朧朧的壹個人影，站在身前，那人手執長劍，光芒微閃，只聽他冷笑道：“令狐沖，妳此刻尚可反悔，拿這把劍去，將這姓田的淫賊殺了，便沒人能責妳和他結交。”噗的壹聲，將長劍插入地下。
　　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，是嵩山派的用劍，問道：“尊駕是嵩山派哪壹位？”那人道：“妳眼力倒好，我是嵩山派狄修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原來是狄師兄，壹向少會。不知尊駕來到敝山，有何貴幹？”狄修道：“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，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，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，嘿嘿，想不到壹上華山，便聽到妳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。”
　　田伯光罵道：“狗賊，妳嵩山派有什麽好東西了？自己不加檢點，卻來多管閑事。”狄修提起足來，砰的壹聲，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壹腳，喝道：“妳死到臨頭，嘴裏還在不幹不凈！”田伯光卻兀自“狗賊、臭賊、直娘賊”地罵個不休。
　　狄修若要取他性命，自是易如探囊取物，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壹番，冷笑道：“令狐沖，妳和他臭味相投，是決計不殺他的了？”令狐沖大怒，朗聲道：“我殺不殺他，關妳什麽事？妳有種便壹劍把令狐沖殺了，要是沒種，給我乖乖地夾著尾巴，滾下華山去吧。”狄修道：“妳決計不肯殺他，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不管我跟誰交朋友，總之好過跟妳交朋友。”
　　田伯光大聲喝彩：“說得好，說得妙！”
　　狄修道：“妳想激怒了我，讓我壹劍把妳二人殺了，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。我要將妳二人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壹起，然後點了妳二人啞穴，拿到江湖上示眾，說道壹個大胡子，壹個小白臉，正在行那茍且之事，被我手到擒來。哈哈，妳華山派嶽不群假仁假義，裝出壹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，從今而後，他還敢自稱‘君子劍’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壹聽，登時氣得暈了過去。田伯光罵道：“直娘賊……”狄修壹腳踢中他腰間穴道，嘿嘿壹笑，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。
　　忽然身後壹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：“餵，這位大哥，妳在這裏幹什麽？”狄修壹驚，回過頭來，微光朦朧中只見壹個女子身影，便道：“妳又在這裏幹什麽？”
　　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，大喜叫道：“小……小師父，妳來了，這可好啦。這直娘賊要……要害妳的令狐師兄。”他本來想說：“直娘賊要害我”，但隨即轉念，這壹個“我”，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，當即改成了“妳的令狐師兄”。
　　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，如何不急，忙縱身上前，叫道：“令狐師兄，是妳嗎？”
　　狄修見她全神貫註，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，左臂壹屈，食指便往她脅下點去。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，突然間後領陡緊，身子已讓人提起，離地數尺，狄修大駭，右肘向後撞去，卻撞了個空，跟著左足後踢，又踢了個空。他更加驚駭，雙手反過去擒拿，便在此時，咽喉已被壹只大手扼住，登時呼吸為艱，全身再沒半點力氣。
　　
　　令狐沖悠悠轉醒，只聽得壹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呼喚：“令狐師兄，令狐師兄！”依稀似是儀琳的聲音。他睜開眼來，星光朦朧之下，眼前是壹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，卻不是儀琳是誰？
　　只聽得壹個洪亮的聲音說道：“琳兒，這病鬼便是令狐沖麽？”令狐沖循聲向上瞧去，不由得嚇了壹跳，只見壹個極肥胖、極高大的和尚，鐵塔也似地站在當地。這和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，左手平伸，將狄修淩空提起。狄修四肢軟垂，壹動不動，也不知是死是活。
　　儀琳道：“爹，他……他便是令狐沖師兄，可不是病夫。”她說話之時，雙目仍凝視著令狐沖，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，似欲伸手去撫摸他面頰，卻又不敢。
　　令狐沖大奇，心道：“妳是個小尼姑，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？和尚有女兒，已駭人聽聞，女兒是個小尼姑，更奇上加奇了。”
　　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：“妳日思夜想，掛念著這個令狐沖，我只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，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、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。這病夫，我可不要他做女婿。咱們別理他，這就走吧。”
　　儀琳又羞又急，嗔道：“誰日思夜想了？妳……妳就是胡說八道。妳要走，妳自己走好了。妳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下面這“不要他做女婿”這幾字，終究出不了口。
　　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“病夫”，又罵“膿包”，大是惱怒，說道：“妳走就走，誰要妳理了？”田伯光急叫：“走不得，走不得！”令狐沖道：“為什麽走不得！”田伯光道：“我的死穴要他來解，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，他如壹走，我豈不嗚呼哀哉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怕什麽？我說過陪妳壹起死，妳毒發身亡，我立即自刎便是。”
　　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，聲震山谷，說道：“很好，很好，很好！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挺有骨氣的好漢子。琳兒，他很對我胃口。不過，有壹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，他喝酒不喝？”
　　儀琳還未回答，令狐沖已大聲道：“當然喝，為什麽不喝？老子朝也喝，晚也喝，睡夢中也喝。妳見了我喝酒的德性，包管氣死了妳這戒葷、戒酒、戒殺、戒撒謊的大和尚！”
　　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，說道：“琳兒，妳跟他說，爹爹的法名叫做什麽。”
　　儀琳微笑道：“令狐師兄，我爹爹法名‘不戒’。他老人家雖身在佛門，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，壹概不守，因此法名叫做‘不戒’。妳別見笑，他老人家喝酒吃葷，殺人偷錢，什麽事都幹，而且還……還生了……生了個我。”說到這裏，忍不住噗哧壹聲，笑了出來。
　　令狐沖哈哈大笑，朗聲道：“這樣的和尚，才叫人……才叫人瞧著痛快。”說著想掙紮站起，總是力有未逮。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。
　　令狐沖笑道：“老伯，妳既然什麽都幹，何不索性還俗，還做和尚幹什麽？”不戒道：“這個妳就不知道了。我正因為什麽都幹，這才做和尚的。我就像妳這樣，愛上了壹個美貌尼姑……”儀琳插口道：“爹，妳又來隨口亂說了。”說這句話時，滿臉通紅，幸好黑夜之中，旁人瞧不清楚。不戒道：“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，做就做了，人家笑話也好，詛罵也好，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，又怕得誰來？”
　　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，道：“正是！”
　　不戒聽得二人稱贊，大為高興，繼續說：“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，便是她媽媽了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道：“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，媽媽是尼姑。”
　　不戒繼續道：“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，愛上了她媽媽，她媽媽睬也不睬我，我無計可施，只好去做和尚。當時我心裏想，尼姑和尚是壹家人，尼姑不愛屠夫，多半會愛和尚。”
　　儀琳啐道：“爹爹，妳壹張嘴便是沒遮攔，年紀這樣大了，說話卻還是像孩子壹般。”
　　不戒道：“難道我的話不對？不過我當時沒想到，做了和尚，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，連尼姑也不行，要跟她媽媽相好，反而更加難了，於是就不想做和尚啦。不料我師父偏說我有什麽慧根，是真正的佛門子弟，不許我還俗。她媽媽也糊裏糊塗地被我真情感動，就這麽生了個小尼姑出來。沖兒，妳今日方便啦，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，不必做和尚。”
　　令狐沖大是尷尬，心想：“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，我路見不平，拔劍相助。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，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？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，只怕是生了誤會。我務須盡快避開，若損及華山、恒山兩派的清譽，我雖死了，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，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。”
　　儀琳甚為忸怩不安，說道：“爹爹，令狐師兄早就……早就有了意中人，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裏，妳……妳……今後再也別提這事，沒的叫人笑話。”
　　不戒怒道：“這小子另有意中人？氣死我也，氣死我也！”右臂壹探，壹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沖胸口抓去。令狐沖站也站不穩，如何能避，給他壹把抓住，提了起來。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後頸，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，雙臂平伸，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。
　　令狐沖本就動彈不得，給他提在半空，便如是壹只破布袋般，軟軟垂下。
　　儀琳急叫：“爹爹，快放令狐師兄下來，妳不放，我可要生氣啦。”
　　不戒壹聽女兒說到“生氣”兩字，登時怕得什麽似的，立即放下令狐沖，口中兀自喃喃：“他又中意哪壹個美貌小尼姑了？真正豈有此理！”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，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，別無可愛之人。
　　儀琳道：“令狐師兄的意中人，是他的師妹嶽小姐。”
　　不戒大吼壹聲，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，喝道：“什麽姓嶽的姑娘？他媽的，不是美貌小尼姑嗎？那有什麽可愛了？下次給我見到，壹把捏死了這臭丫頭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道：“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，跟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只怕他說得出，做得到，真要傷害小師妹，那便如何是好？”
　　儀琳心中焦急，說道：“爹爹，令狐師兄受了重傷，妳快設法給他治好了。另外的事，慢慢再說不遲。”
　　不戒對女兒之言奉命唯謹，道：“治傷就治傷，那有什麽難處？”隨手將狄修向後壹拋，大聲問令狐沖：“妳受了什麽傷？”狄修早給他閉了穴道，悶聲不響地從山坡上滾了下去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我給人胸口打了壹掌，那倒不要緊……”不戒道：“胸口中掌，定是震傷了任脈……”令狐沖道：“我給桃谷……”不戒道：“任脈之中，並沒什麽桃谷。妳華山派內功不精，不明其理。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，但那屬於手陽明大腸經，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，跟任脈全無幹系。好，我給妳治任脈之傷。”令狐沖道：“不，不，那桃谷六……”不戒道：“什麽桃谷六、桃谷七？全身諸穴，只有手三裏、足三裏、陰陵泉、絲空竹，哪裏有桃谷六、桃谷七了？妳不可胡言亂語。”隨手點了他的啞穴，說道：“我以精純內功，通妳任脈的承漿、天突、膻中、鳩尾、巨闕、中脘、氣海、石門、關元、中極諸穴，包妳力到傷愈，休息七八日，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夥子。”
　　不戒伸出兩只蒲扇般的大手，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穴上，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，兩股真氣，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，突然之間，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壹碰，雙手險遭震開。不戒大吃壹驚，大聲叫了出來。儀琳忙問：“爹，怎麽樣？”不戒道：“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，壹、二、三、四，共有四道，不對，又有壹道，壹共是五道，這五道真氣……啊哈又多了壹道。他媽的，居然有六道之多！我這兩道真氣，就跟妳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壹鬥！看看到底是誰厲害。只怕還有，哈哈，這可熱鬧之極了！好玩，好玩！再來好了，哼，沒有了，是不是？只有六道，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妳這六只狗賊何來？”
　　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，自己頭上漸漸冒出白氣，初時還大呼小叫，到後來內勁越運越足，壹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其實天色漸明，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，直如壹團濃霧，將他壹個大腦袋圍在其中。
　　過了良久良久，不戒雙手壹起，哈哈大笑，突然間笑聲中絕，咕咚壹聲，栽倒在地。
　　儀琳大驚，叫道：“爹爹，爹爹。”忙搶過去將他扶起，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，只扶起壹半，兩人又壹起坐倒。不戒全身衣褲都已為大汗濕透，口中不住喘氣，顫聲道：“我……我……他媽的……我……我……他媽的……”
　　儀琳聽他罵出聲來，這才稍稍放心，問道：“爹，怎麽啦？妳累得很麽？”不戒罵道：“他奶奶的，這小子身體內有六道狗賊的真氣，想跟老子……老子鬥法。他奶奶的，老子催動真氣，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，嘿嘿，妳放心，這小子死不了。”儀琳芳心大慰，回過臉去，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。
　　田伯光笑道：“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，便這麽片刻之間，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。”
　　不戒聽他壹贊，甚是喜歡，道：“妳這小子作惡多端，本想壹把捏死了妳，總算妳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，有點兒功勞，饒妳壹命，乖乖地給我滾吧。”
　　田伯光大怒，罵道：“什麽叫做乖乖地給我滾？他媽的狗和尚，妳說的是人話不是？妳說壹個月之內給妳找到令狐沖，便給我解開死穴，再給解藥解毒，這時候卻又來賴了。妳不給解穴解毒，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。”
　　田伯光如此狠罵，不戒倒也並不惱怒，笑道：“瞧妳這臭小子，怕死怕成這等模樣，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，不給解藥。他媽的混小子，解藥給妳。”說著伸手入懷，去取解藥，但適才使力過度，壹只手不住顫抖，將瓷瓶拿在手中，幾次又掉在身上。儀琳伸手過去拿起，拔去瓶塞。不戒道：“給他三粒，服壹粒後隔三天再服壹粒，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，有效無效，到時方知。這九天中妳若給人殺了，可不幹大和尚的事。”
　　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，說道：“大和尚，妳逼我服毒，現下又給解藥，我不罵妳已算客氣了，謝是不謝的。我身上的死穴呢？”不戒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我點妳的穴道，七天之後早就自行解開了。大和尚如當真點了妳死穴，妳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？”
　　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，聽了不戒這幾句話，登時大為寬慰，又笑又罵：“他奶奶的，臭和尚騙人。”轉頭向令狐沖道：“令狐兄，妳和小師太壹定有些言語要說，我去了，咱們後會有期。”說著壹拱手，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田兄且慢。”田伯光道：“怎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田兄，令狐沖數次承妳手下留情，交了妳這朋友，有壹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。妳若不改，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。”
　　田伯光笑道：“妳不說我也知道，妳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。好，田某聽妳的話，天下蕩婦淫娃，所在多有，田某貪花好色，出錢也能買到，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，傷人性命。哈哈，令狐兄，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，不是妙得緊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，都不禁臉上壹紅。田伯光哈哈大笑，邁步又行，腳下壹軟，壹個筋鬥，骨碌碌地滾出老遠。他掙紮著坐起，取出壹粒解藥吞入腹中，霎時間腹痛如絞，坐在地下，壹時動彈不得。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有之象，倒也並不驚恐，反因解藥有效而暗喜。
　　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註入令狐沖體內，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，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，腳下勁力暗生，甚是歡喜，走上前去，向不戒恭恭敬敬地壹揖，說道：“多謝大師，救了晚輩壹命。”
　　不戒笑嘻嘻地道：“謝倒不用，以後咱們是壹家人了，妳是我女婿，我是妳丈人老頭，又謝什麽？”
　　儀琳滿臉通紅，道：“爹，妳……妳又來胡說了。”不戒奇道：“咦！為什麽胡說？妳日思夜想地記掛著他，難道不是想嫁給他做老婆？就算嫁不成，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？”儀琳啐道：“老沒正經，誰又……誰又……”
　　
　　便在此時，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，兩人並肩上山，正是嶽不群和嶽靈珊父女。令狐沖壹見又驚又喜，忙迎將上去，叫道：“師父，小師妹，妳們又回來啦！師娘呢？”
　　嶽不群突見令狐沖精神健旺，渾不似昨日奄奄壹息的模樣，甚是歡喜，壹時無暇尋問，向不戒和尚壹拱手，問道：“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？光臨敝處，有何見教？”
　　不戒道：“我叫做不戒和尚，光臨敝處，是找我女婿來啦。”說著向令狐沖壹指。他是屠夫出身，不懂文謅謅的客套，嶽不群謙稱“光臨敝處”，他也照樣說“光臨敝處”。
　　嶽不群不明他底細，又聽他說什麽“找女婿來啦”，只道有意戲侮自己，心中惱怒，臉上卻不動聲色，淡淡地道：“大師說笑了。”見儀琳上來行禮，說道：“儀琳師侄，不須多禮。妳來華山，是奉了師尊之命麽？”儀琳臉上微微壹紅，道：“不是。我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嶽不群不再理她，轉向田伯光，意存詢問。田伯光拱手道：“嶽先生，在下田伯光！”嶽不群怒道：“田伯光，哼！妳好大膽子！”田伯光道：“我跟妳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，挑了兩擔酒上山，跟他喝個痛快，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。”嶽不群臉色愈益嚴峻，道：“酒呢？”田伯光道：“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幹幹凈凈了。”
　　嶽不群轉向令狐沖，問道：“此言不虛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師父，此中原委，說來話長，待徒兒慢慢稟告。”嶽不群道：“田伯光來到華山，已有幾日？”令狐沖道：“約莫有半個月。”嶽不群道：“這半個月中，他壹直便在華山之上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是。”嶽不群厲聲道：“何以不向我稟明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。”嶽不群道：“我和師娘到哪裏去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到長安附近，去追殺田君。”
　　嶽不群哼了壹聲，說道：“田君，哼，田君！妳既知此人積惡如山，怎地不拔劍殺他？就算鬥他不過，也當給他殺了，何以貪生怕死，反和他結交？”
　　田伯光坐在地下，始終無法掙紮起身，插嘴道：“是我不想殺他，他又有什麽法子？難道他鬥我不過，便拔劍自殺？”
　　嶽不群道：“在我面前，也有妳說話的余地？”向令狐沖道：“去將他殺了！”
　　嶽靈珊忍不住插口道：“爹，大師哥身受重傷，怎能與人爭鬥？”
　　嶽不群道：“難道人家便沒傷？妳擔什麽心，明擺著我在這裏，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？”他素知令狐沖狡譎多智，生平嫉惡如仇，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，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，那是決計不會，料想他是鬥力不勝，便欲鬥智，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，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，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，倒也並不真怒，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，既為江湖上除壹大害，也成孺子之名。料得田伯光重傷之余，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，卻抵擋不住自己的壹劍。
　　不料令狐沖卻道：“師父，這位田兄已答允弟子，從此痛改前非，再也不做汙辱良家婦女的勾當。弟子知他言而有信，不如……”
　　嶽不群厲聲道：“妳……妳怎知他言而有信？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，也講什麽言而有信，言而無信？他這把刀下，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？這種人不殺，我輩學武，所為何來？珊兒，將佩劍交給大師哥。”嶽靈珊應道：“是！”拔出長劍，將劍柄向令狐沖遞去。
　　令狐沖好生為難，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，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麽壹握手，已算結交為友，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，這人過去為非作歹，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，此時殺他，未免不義。他從嶽靈珊手中接過劍來，轉身搖搖晃晃地向田伯光走去，走出十幾步，假裝重傷之余突然間兩腿無力，左膝壹曲，身子向前直撲出去，噗的壹聲，長劍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。
　　這壹下誰也意料不到，不禁都驚呼出聲。儀琳和嶽靈珊同時向他奔去。儀琳只跨出壹步，便即停住，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，如何可以當眾向壹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？嶽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，叫道：“大師哥，妳怎麽了？”令狐沖閉目不答。嶽靈珊握住劍柄，拔起長劍，創口中鮮血直噴。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，敷在令狐沖腿上創口，壹擡頭，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，滿臉是關註已極的神氣。嶽靈珊心頭壹震：“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！”她提劍站起，道：“爹，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。”
　　嶽不群道：“妳殺此惡賊，沒的壞了自己名頭。將劍給我！”田伯光淫賊之名，天下皆知，將來江湖傳言，都說田伯光死於嶽家小姐之手，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，說什麽強奸行暴之類的言語。嶽靈珊聽父親這般說，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。
　　嶽不群卻不接劍，右手壹拂，裹住了長劍。不戒和尚見狀，叫道：“使不得！”除下兩只鞋子在手。但見嶽不群袖力揮出，壹柄長劍向著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。不戒已然料到，雙手力擲，兩只鞋子分從左右激飛而出。
　　劍重鞋輕，長劍又先揮出，但說也奇怪，不戒的兩只僧鞋竟後發先至，更兜了轉來，搶在頭裏，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，硬生生拖轉長劍，又飛出數丈，這才力盡，插在地下。兩只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，隨著劍身搖晃不已。
　　不戒叫道：“糟糕，糟糕！琳兒，爹爹今日為女婿治傷，大耗內力，這把長劍竟飛了壹半便掉將下來。本來該當飛到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，嚇他壹大跳，唉！妳和尚爹爹這壹回丟臉之極，難為情死了。”
　　儀琳見嶽不群臉色不善，低聲道：“爹，別說啦。”快步過去，在劍柄上取下兩只僧鞋，拔起長劍，心下躊躇，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，倘若將劍交還給嶽靈珊，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，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？
　　嶽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，滿擬將田伯光壹劍穿心而過，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只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，而勁力又巧妙異常。這和尚大叫大嚷，對小尼姑自稱爹爹，叫令狐沖為女婿，胡言亂語，顯是個瘋僧，但武功可當真了得。他還說適才給令狐沖治傷，大耗內力，若非如此，豈不更加厲害？雖然自己適才這衣袖這壹拂之中未使上紫霞神功，否則未必便輸於和尚，但名家高手，壹擊不中，怎能再試？他雙手壹拱，說道：“佩服，佩服。大師既壹意回護這個惡賊，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。大師意欲如何？”
　　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，當即雙手橫捧長劍，走到嶽靈珊身前，微微躬身，道：“姊姊，妳……”嶽靈珊哼的壹聲，抓住劍柄，眼睛瞧也不瞧，順手嚓的壹聲，便即還劍入鞘，手法幹凈利落之極。
　　不戒和尚呵呵大笑，道：“好姑娘，這壹下手法可帥得很哪。”轉頭向令狐沖道：“小女婿兒，這就走吧。妳師妹俊得很，妳跟她在壹塊兒，我可不大放心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大師愛開玩笑，只是這等言語有損恒山、華山兩派令譽，還請住口。”不戒愕然道：“什麽？好容易找到妳，救活了妳性命，妳又不肯娶我女兒了？”令狐沖正色道：“大師相救之德，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。儀琳師妹恒山派門規精嚴，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，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。”不戒搔頭道：“琳兒，妳……妳……妳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麽搞的？這……這不是莫名其妙麽？”
　　儀琳雙手掩面，叫道：“爹，別說啦，別說啦！他自是他，我自是我，有……有……有什麽幹系了？”哇的壹聲，哭了出來，向山下疾奔而去。
　　不戒和尚更加摸不著頭腦，呆了壹會，道：“奇怪，奇怪！見不到他時，拚命要見。見到他時，卻又不要見了。就跟她媽媽壹模壹樣，小尼姑的心事，當真猜想不透。”眼見女兒越奔越遠，當即追了下去。
　　田伯光支撐著站起，向令狐沖道：“青山不改，綠水長流！”轉過身來，踉蹌下山。
　　
　　嶽不群待田伯光遠去，才道：“沖兒，妳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，寧可自刺壹劍，也不肯殺他。”令狐沖臉有慚色，知道師父目光銳利，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，只得低頭道：“師父，此人行止雖十分不端，但壹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，二來他曾數次將弟子制住，卻始終留情不殺。”嶽不群冷笑道：“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，妳壹生之中，苦頭有得吃了。”
　　他對這個大弟子壹向鐘愛，見他居然重傷不死，心下早已十分歡喜，剛才他假裝跌倒，自刺其腿，明知是詐，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，嶽不群知之已稔，也不深究，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付得體，頗洽己意，田伯光這樁公案，暫且便擱下了，伸手說道：“書呢？”
　　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，便知盜書事發，師父回山追索，此事正求之不得，說道：“在六師弟那裏。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，壹番好意，師父請勿怪責。但未奉師父之命，弟子便有天大膽子，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壹碰，秘笈上所錄神功，更是只字不敢入眼。”
　　嶽不群臉色登和，微笑道：“原當如此。我也不是不肯傳妳，只是本門面臨大事，時機緊迫，無暇從容指點，但若任妳自習，只怕誤入歧途，反有不測之禍。”頓了壹頓，續道：“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，內功倒甚高明，是他給妳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麽？現下覺得怎樣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弟子體內煩惡盡消，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了，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。”嶽不群道：“重傷初愈，自是乏力。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，咱們該當圖報才是。”令狐沖應道：“是。”
　　嶽不群回上華山，壹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，此刻不見他們蹤跡，心下稍定，但也不願多所逗留，道：“咱們會齊大有，壹起去嵩山吧。沖兒，妳能不能長途跋涉？”令狐沖大喜，連聲道：“能，能，能！”
　　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。嶽靈珊快步在前，推門進內，突然間“啊”的壹聲尖叫出來，聲音充滿了驚怖。
　　嶽不群和令狐沖同時搶上，向內望時，只見陸大有直挺挺地躺在地下不動。令狐沖笑道：“師妹勿驚，是我點倒他的。”嶽靈珊道：“倒嚇了我壹跳，幹嗎點倒了六猴兒？”令狐沖道：“他也是壹番好意，見我不肯觀看秘笈，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，我阻止不住，只好點倒了他，他怎麽……”
　　突然之間，嶽不群“咦”的壹聲，俯身壹探陸大有鼻息，又搭了搭他脈搏，驚道：“他怎麽……怎麽會死了？沖兒，妳點了他什麽穴道？”
　　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，這壹下嚇得魂飛天外，身子晃了幾晃，險些暈去，顫聲道：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，觸手冰冷，已然死去多時，忍不住哭出聲來，叫道：“六……六師弟，妳當真死了？”嶽不群道：“書呢？”令狐沖淚眼模糊地瞧出來，不見了那部《紫霞秘笈》，也道：“書呢？”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裏壹搜，並無影蹤，說道：“弟子點倒他時，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，怎麽會不見了？”
　　嶽靈珊在炕上、桌旁、門角、椅底，到處找尋，卻哪裏有《紫霞秘笈》的蹤跡？
　　這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，突然失蹤，嶽不群如何不急？他細查陸大有屍身，並無壹處致命的傷痕，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壹遍，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，尋思：“既無外人來過，那決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。”厲聲問道：“沖兒，妳到底點的是什麽穴道？”
　　令狐沖雙膝壹曲，跪在師父面前，道：“弟子生怕重傷之余，手上無力，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，沒想到……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。”壹探手，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，便往自己頸中刎去。
　　嶽不群伸指彈出，長劍遠遠飛開，說道：“便是要死，也得先找到了《紫霞秘笈》。妳到底把秘笈藏到哪裏去了？”
　　令狐沖心下壹片冰涼，心想：“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《紫霞秘笈》。”呆了壹呆，說道：“師父，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，弟子說什麽也要追尋回來，壹頁不缺，歸還師父。”
　　嶽不群心亂如麻，說道：“要是給人抄錄了，或是背熟了，縱然壹頁不缺地得回原書，本門的上乘武功，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。”他頓了壹頓，溫言說道：“沖兒，倘若是妳取去的，妳交了出來，師父不責備妳便是。”
　　令狐沖呆呆地瞧著陸大有的屍身，大聲道：“師父，弟子今日立下重誓，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《紫霞秘笈》，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，有壹百個便殺他壹百個。師父如仍疑心是弟子偷了，請師父舉掌打死便是。”
　　嶽不群搖頭道：“妳起來！妳既說不是，自然不是了。妳和大有向來交好，當然不是故意殺他。那麽這部秘笈，到底是誰偷了去呢？”眼望窗外，呆呆出神。
　　嶽靈珊垂淚道：“爹，都是女兒不好，我……我自作聰明，偷了爹爹的秘笈，盼望治好大師哥的內傷，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，反而害了六師哥性命。女兒……女兒說什麽也要去找回秘笈。”
　　
　　嶽不群道：“咱們四下再找壹遍。”這壹次三人將小舍中每壹處都細細找過了，秘笈固然不見，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。嶽不群對女兒道：“此事不可聲張，除了我跟妳娘說明之外，向誰也不能提及。咱們葬了大有，這就下山去吧。”
　　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，忍不住又悲從中來，尋思：“同門諸師弟之中，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，哪知我壹個失手，竟會將他點斃。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，就算我毫沒受傷，這樣壹指也絕不會送了他性命，莫非因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，指力便即異乎尋常麽？就算如此，那《紫霞秘笈》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？這中間的蹊蹺，當真猜想不透。師父對我起疑，辯白也是無用，說什麽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，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。”他拭了眼淚，找把鋤頭，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，直累得全身大汗，氣喘不已，還是嶽靈珊在旁相助，才安葬完畢。
　　三人來到白馬廟，嶽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，隨伴前來，自不勝之喜。嶽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、《紫霞秘笈》失蹤的訊息，嶽夫人又淒然下淚。《紫霞秘笈》失蹤雖是大事，但在她想來，丈夫早已熟習，是否保有秘笈，已殊不相幹。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，為人隨和，壹旦慘亡，自是傷心難過。眾弟子不明緣由，但見師父、師娘、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郁郁，誰也不敢大聲談笑。
　　當下嶽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，壹輛由嶽夫人和嶽靈珊乘坐，另壹輛由令狐沖躺臥其中養傷，壹行向東，朝嵩山進發。
　　這日行至韋林鎮，天已將黑，鎮上只壹家客店，已住了不少客人，華山派壹行有女眷，借宿不便。嶽不群道：“咱們再趕壹程路，到前面鎮上再說。”哪知行不到三裏路，嶽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，沒法再走。嶽夫人和嶽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。
　　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：“師父，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，咱們過去借宿可好？”嶽夫人道：“就是女眷不便。”嶽不群道：“戴子，妳過去問壹聲，倘若廟中和尚不肯，那就罷了，不必強求。”施戴子應了，飛奔而去。不多時便奔了回來，遠遠叫道：“師父，是座破廟，沒有和尚。”眾人大喜。陶鈞、英白羅、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。
　　嶽不群、嶽夫人等到得廟外時，只見東方天邊烏雲壹層層地堆將上來，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。嶽夫人道：“幸好這裏有座破廟，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。”走進大殿，見殿上供的是壹座青面神像，身披樹葉，手持枯草，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。
　　嶽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，還沒打開鋪蓋，電光連閃，半空中忽喇喇地打了個霹靂，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，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。
　　那破廟到處漏水，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，各尋幹燥之地而坐。梁發、高根明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。嶽夫人道：“今年春雷響得好早，只怕年成不好。”
　　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，望著檐頭雨水傾倒下來，宛似壹張水簾，心想：“倘若六師弟健在，大家有說有笑，那就開心得多了。”心中不禁悲傷。
　　這壹路上他極少和嶽靈珊說話，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壹起，更加避得遠遠的，心中常想：“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，盜了《紫霞秘笈》來給我治傷，足見對我情義深厚。我只盼她壹生快樂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，便自刎以謝六師弟，豈可再去招惹於她？她和林師弟正是壹對璧人，但願她將我忘得幹幹凈凈，我死之後，她眼淚也不流壹滴。”心中雖這麽想，可是每當見到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、娓娓而談之際，胸中總是酸楚難當。
　　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，眼見嶽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，幫著燒水做飯，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，兩人臉上都露出壹絲微笑。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沒註意，可是每壹次微笑，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。他二人相對壹笑，令狐沖心中便壹陣難受，想要轉過了頭不看，但每逢嶽靈珊走過，他的眼光總又情不自禁地向她跟了過去。
　　用過晚飯後，各人分別睡臥。那雨壹陣大，壹陣小，始終不止。令狐沖既煩亂，又傷心，壹時難以入睡，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，各人均已沈沈睡去。
　　突然東南方傳來壹片馬蹄聲，約有十余騎，沿著大道馳來。令狐沖壹凜：“黑夜之中，怎地有人冒雨奔馳？難道是沖著我們來麽？”他坐起身來，只聽嶽不群低聲喝道：“大家別做聲。”過不多時，那十余騎在廟外奔了過去。這時華山派諸人已全都醒轉，各人手按劍柄防敵，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，漸漸遠去，各人松了口氣，正欲重行臥倒，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。十余騎馬來到廟外，壹齊停住。
　　只聽得壹個清亮的聲音叫道：“華山派嶽先生在廟裏麽？咱們有事請教。”
　　令狐沖是本門大弟子，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，當即走到門邊，打開廟門，說道：“夤夜之際，哪壹路朋友過訪？”望眼過去，但見廟外壹字排開十五騎人馬，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，齊往令狐沖臉上照來。
　　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，不免耀眼生花，此舉極是無理，只這麽壹照，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。令狐沖睜大了眼，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黑布罩子，只露出壹對眼睛，心中壹動：“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，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。”只聽左首壹人說道：“請嶽不群嶽先生出見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閣下何人？請示知尊姓大名，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。”那人道：“我們是何人，妳也不必多問。妳去跟妳師父說，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《辟邪劍譜》，要想借來壹觀。”令狐沖氣往上沖，說道：“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，要別人的劍譜何用？別說我們沒得到，就算得到了，閣下如此無理強索，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裏麽？”
　　那人哈哈大笑，其余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，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去，聲音洪亮，顯然每壹個人都內功不弱。令狐沖暗暗吃驚：“今晚又遇上了勁敵，這壹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，卻不知是什麽來頭？”
　　眾人大笑聲中，壹人朗聲說道：“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，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。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嶽先生劍術神通，獨步武林，對那《辟邪劍譜》自是不值壹顧。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，鬥膽請嶽先生賜借壹觀。”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，但這壹人的說話仍清晰洪亮，未為嘈雜之聲所掩，足見此人內功比之余人又勝了壹籌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閣下到底是誰？妳……”這幾個字卻連自己也沒法聽見，心中壹驚，隨即住口，暗忖：“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，竟壹點也沒剩下？”他自下華山之後，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，但稍壹運氣，體內便雜息奔騰，無法調禦，越要控制，越是氣悶難當，若不立停內息，登時便會暈去。練了數次，均是如此，便向師父請教，但嶽不群只冷冷地瞧了他壹眼，並不置答。令狐沖當時即想：“師父定然疑心我吞沒《紫霞秘笈》，私自修習。那也不必辯白。反正我已命不久長，又去練這內功作甚？”此後便不再練。不料此刻提氣說話，竟給對方的笑聲壓住了，壹點聲音也傳不出去。
　　卻聽得嶽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出：“各位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，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？嶽某素來不打誑語，林家《辟邪劍譜》不在我們這裏。”他說這幾句話時運上了紫霞神功，夾在廟外十余人的大笑聲中，廟裏廟外，眾人仍皆聽得清清楚楚，他說得輕描淡寫，跟平時談話殊無分別，比之那人力運中氣地大聲說話，顯得遠為自然。
　　只聽得另壹人粗聲說道：“妳自稱不在妳這裏，卻到哪裏去了？”嶽不群道：“閣下憑什麽問這句話？”那人道：“天下之事，天下人管得。”嶽不群冷笑壹聲，並不答話。那人大聲道：“姓嶽的，妳到底交不交出來？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。妳不交出來，咱們只好動粗，要進來搜了。”
　　嶽夫人低聲道：“女弟子們站在壹塊，背靠著背，男弟子們，拔劍！”刷刷刷刷聲響，眾人都拔出了長劍。
　　令狐沖站在門口，手按劍柄，還未拔劍，已有兩人壹躍下馬，向他沖來。令狐沖身子壹側，待要拔劍，只聽壹人喝道：“滾開！”擡腿將他踢了個筋鬥，遠遠摔了出去。
　　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，跌入灌木叢中。他頭腦中壹片混亂，心道：“他這壹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，怎地我下盤竟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？”掙紮著待要坐起，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湧，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，在體內相互沖突碰撞，令他便要移動壹根手指也是不能。
　　令狐沖大驚，張嘴大叫，卻叫不出半點聲息，這情景便如著了魔魘，腦子甚是清醒，可就絲毫動彈不得。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，師父、師娘、二師弟等人已沖到廟外，和七八個蒙面人鬥在壹起，另有幾個蒙面人卻已闖進了廟內，壹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來，還夾著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。
　　這時雨勢又已轉大，幾盞孔明燈拋在地下，發出淡淡黃光，映著劍光閃爍，人影亂晃。
　　過不多時，只聽得廟中傳出壹聲女子的慘呼，令狐沖更是焦急，敵人都是男子，這聲女子慘呼，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，眼見師父舞動長劍，以壹敵四，師娘則在和兩個敵人纏鬥。他知師父師娘劍術極精，雖以少敵多，諒必不致落敗。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叱喝，也是以壹擋二，他的兩個敵人均使單刀，從兵器撞碰聲中聽來，顯是臂力沈雄，時候壹長，勞德諾勢難抵擋。
　　眼見己方三人對抗八名敵人，形勢已甚險惡，廟內情景只怕更加兇險。師弟師妹人數雖眾，卻無壹好手，耳聽得慘呼之聲連連，多半已有幾人遭了毒手。他越焦急，越使不出半分力氣，不住暗暗禱祝：“老天爺保佑，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，令狐沖只須進得廟中，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，我便給敵人碎屍萬段，身遭無比酷刑，也是心甘情願。”
　　他強自掙紮，又運內息，陡然間六道真氣壹齊沖向胸口，跟著又有兩道真氣自上而下，將六道真氣壓了下去，登時全身空蕩蕩的，似乎五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，肌膚血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他心頭登時壹片冰冷，暗叫：“罷了，罷了！原來如此。”
　　這時他方才明白，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，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註入，內傷固然並未治好，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，郁積難宣。偏又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，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，壹時之間，似乎他內傷已愈，實則是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，相互均衡抵制，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，竟然成了廢人。他胸口壹酸，心想：“我遭此不測，等於是廢去了我全身武功，今日師門有難，我竟出不了半分力氣。令狐沖身為華山派大弟子，眼睜睜地躺在地下，聽憑師父、師娘受人欺辱，師弟、師妹為人宰割，當真枉自為人了。好，我去和小師妹死在壹塊。”
　　他知道只消稍壹運氣，牽動體內八道真氣，全身便沒法動彈，當下氣沈丹田，絲毫不運內息，果然便能移動四肢，當下慢慢站起，緩緩抽出長劍，壹步壹步走進廟中。
　　壹進廟門，撲鼻便聞到壹陣血腥氣，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燈，但見梁發、施戴子、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浴血苦戰，幾名師弟、師妹躺在地下，不知死活。嶽靈珊和林平之正並肩和壹個蒙面敵人相鬥。
　　嶽靈珊長發披散，林平之左手持劍，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。那蒙面人手持壹根短槍，槍法矯夭靈活，林平之連使三招“蒼松迎客”，才擋住了他攻勢，苦在所學劍法有限，只見敵人短槍壹起，槍上紅纓抖開，耀眼生花，噗的壹聲，林平之右肩中槍。嶽靈珊急刺兩劍，逼得敵人退開壹步，叫道：“小林子，快去裹傷。”林平之道：“不要緊！”刺出壹劍，腳步已然踉蹌。那蒙面人壹聲長笑，橫過槍柄，啪的壹聲響，打在嶽靈珊腰間。嶽靈珊右手撤劍，痛得蹲下身去。
　　令狐沖大驚，當即持劍搶上，提氣挺劍刺出，劍尖只遞出壹尺，內息上湧，右臂登時軟軟地垂了下來。那蒙面人眼見劍到，本待側身閃躲，然後還他壹槍，哪知他這壹劍刺不到壹尺，手臂即便垂下。那蒙面人微感詫異，壹時不加細想，左腿橫掃，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了出去。
　　砰的壹聲，令狐沖摔入了廟外的水潭。大雨兀自滂沱，他口中、眼中、鼻中、耳中全是泥漿，壹時沒法動彈，但見勞德諾已被人點倒，本來和他對戰的兩敵已分別去圍攻嶽不群夫婦。過不多時，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，變成嶽不群獨鬥七人，嶽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。
　　只聽得嶽夫人和壹個敵人齊聲呼叱，兩人腿上同時受傷。那敵人退了下去，嶽夫人眼前雖少了壹敵，但腿上給狠狠砍了壹刀，受傷著實不輕，又拆得幾招，肩頭被敵人刀背擊中，委頓在地。兩個蒙面人哈哈大笑，在她背心上點了幾處穴道。
　　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傷，壹壹被人制服。來攻之敵顯是另有圖謀，只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，或點其穴道，卻不傷性命。
　　十五人團團圍在嶽不群四周，八名好手分站八方，與嶽不群對戰，余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，將燈火射向嶽不群雙眼。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，劍術雖精，但對戰的八人均屬好手，七道燈光迎面直射，更令他難以睜眼。他知今日華山派已然壹敗塗地，不免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，但仍揮劍守住門戶，氣力悠長，劍法精嚴，燈火射到之時，他便垂目向下，八個敵人壹時倒也奈何他不得。
　　壹名蒙面人高聲叫道：“嶽不群，妳投不投降？”嶽不群朗聲道：“嶽某寧死不辱，要殺便殺。”那人道：“妳不投降，我先斬下妳夫人的右臂！”說著提起壹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，在孔明燈照射之下，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，刀鋒對住了嶽夫人肩頭。
　　嶽不群微壹遲疑：“難道聽憑師妹斷去壹臂？”但隨即心想：“倘若棄劍投降，壹般地受他們欺淩虐辱，我華山派數百年令名，豈可在我手中葬送？”突然間吸壹口氣，臉上紫氣大盛，揮劍向左首的漢子劈去。那漢子舉刀擋格，豈知嶽不群這壹劍伴附著紫霞神功，力道強勁，那刀竟然被長劍逼回，壹刀壹劍，同時砍上他右臂，將他右臂砍下了兩截，鮮血四濺。那人大叫壹聲，摔倒在地。
　　嶽不群壹招得手，嗤的壹劍，又插入了另壹名敵人左腿，那人破口大罵，退了下去。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，但情勢並不稍緩，驀地裏噗的壹聲，背心中了壹記鏈子錘，連攻三劍，才驅開敵人，忍不住壹口鮮血噴出。眾敵齊聲歡呼：“嶽老兒受了傷，累也累死了他！”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，放開了圈子，這壹來，嶽不群更無可乘之機。
　　蒙面敵人壹共壹十五人，其中三人為嶽不群夫婦所傷，只壹個遭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，其余二人傷腿，並無大礙，手中提著孔明燈，不住口地向嶽不群嘲罵。
　　嶽不群聽他們口音南北皆有，武功更雜，顯然並非壹個門派，但趨退之余，相互間又默契甚深，並非臨時聚集，到底是什麽來歷？委實猜想不透，最奇的是，這壹十五人無壹是弱者，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，不該壹十五名武功好手竟連壹個也認不出來，但偏偏便摸不著半點頭腦。他拿得定這些人從未和自己交過手，絕無仇冤，難道真是為了《辟邪劍譜》，才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？
　　他心中思忖，手上卻絲毫不懈，紫霞神功施展出來，劍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，十余招後又有壹名敵人肩頭中劍，手中鋼鞭跌落在地。圈外另壹名蒙面人搶了過來，替了他出去，這人手持鋸齒刀，兵刃沈重，刀頭有壹彎鉤，不住去鎖拿嶽不群手中長劍。嶽不群內力充沛，精神愈戰愈長，突然間左手反掌，打中壹人胸口，喀喇壹聲響，打斷了他兩根肋骨，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。
　　不料這人勇悍絕倫，肋骨壹斷，奇痛徹心，反激起了狂怒，著地滾進，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嶽不群左腿。嶽不群壹驚，揮劍往他背心劈落，旁邊兩柄單刀同時伸過來格開。嶽不群長劍未能砍落，右腳便往他頭上踢去。那人是個擒拿好手，左臂長出，連他右腿也抱住了，跟著滾轉。嶽不群武功再強，也已沒法站定，登時摔倒。頃刻之間，單刀、短槍、鏈子錘、長劍，諸般兵刃同時對準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害。
　　嶽不群壹聲嘆息，松手撤劍，閉目待死，只覺腰間、脅下、喉頭、左乳各處，都給人以重手點了穴道，跟著兩個蒙面人拉著他站起。
　　壹個蒼老的聲音說道：“君子劍嶽先生武功卓絕，果然名不虛傳，我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妳壹人，還鬧得四五人受傷，這才將妳擒住，嘿嘿，佩服，佩服！老朽跟妳單打獨鬥，那是鬥不過妳的了。不過話得說回來，我們有十五人，妳們卻有二十余人，比較起來，還是妳華山派人多勢眾。我們今晚以少勝多，打垮了華山派，這壹仗也算勝得不易，是不是？”其余蒙面人都道：“是啊，勝來著實不易。”那老者道：“嶽先生，我們跟妳無冤無仇，今晚冒昧得罪，只不過想借那《辟邪劍譜》壹觀。這劍譜嘛，本來也不是妳華山派的，妳千方百計地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，自然是在圖謀這部劍譜了。這件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，武林同道聽了，人人憤怒。老朽好言相勸，妳還是獻了出來吧！”
　　嶽不群大怒，說道：“嶽某既落入妳手，要殺便殺，說這些廢話做甚？嶽不群為人如何，江湖上眾皆知聞，妳殺嶽某容易，想要壞我名譽，卻是做夢！”
　　壹名蒙面人哈哈大笑，大聲道：“壞妳名譽不容易麽？妳的夫人、女兒和幾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，我們不如大夥兒分了，當做了小老婆！哈哈，這壹下，妳嶽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。”其余蒙面人都跟著大笑，笑聲中充滿了淫猥之意。
　　嶽不群只氣得全身發抖。只見幾名蒙面人將壹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。眾弟子都給點中了穴道，有的滿臉鮮血，有的壹到廟外便即跌倒，顯是腿腳受傷。
　　那蒙面老者說道：“嶽先生，我們的來歷，或許妳已經猜到了三分，我們並不是武林中什麽白道上的英雄好漢，沒什麽事做不出來。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，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，於妳面上可不大光彩。”
　　嶽不群叫道：“罷了，罷了！閣下既然不信，盡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，且看有什麽《辟邪劍譜》！”
　　壹名蒙面人笑道：“我勸妳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。壹個個搜將起來，搜到妳老婆、閨女身上，未必有什麽好看。”
　　林平之大聲叫道：“壹切禍事，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。我跟妳們說，我福建林家，壓根兒便沒什麽《辟邪劍譜》，信與不信，全由妳們了。”說著從地下拾起壹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，猛力往自己額頭擊落。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，出手無力，嗒的壹聲，懷杖雖擊在頭上，只擦損了壹些油皮，連鮮血也無。但他此舉用意，旁人都十分明白，他意欲犧牲壹己性命，表明並沒什麽劍譜落在華山派手中。
　　那蒙面老者笑道：“林公子，妳倒挺夠義氣。我們跟妳死了的爹爹有交情，嶽不群害死妳爹爹，吞沒妳家傳的《辟邪劍譜》，我們今天是打抱不平來啦。妳師父徒有君子之名，卻無君子之實，不如妳改投在我門下，包妳學成壹身縱橫江湖的好功夫。”
　　林平之叫道：“我爹娘是給青城派余滄海與木高峰害死的，跟我師父有什麽相幹？我是堂堂華山派門徒，豈能臨到危難便貪生怕死？”
　　梁發叫道：“說得好！我華山派……”壹個蒙面人喝道：“妳華山派便怎樣？”橫揮壹刀，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，鮮血直噴。華山群弟子中，八九個人齊聲驚呼。
　　嶽不群腦海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，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什麽來頭，聽那老者的話，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，或是什麽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，可是秦晉川豫壹帶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，自己就算不識，也必早有所聞，絕無哪壹個幫會、山寨擁有如此眾多的好手。那人壹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，下手之狠，實所罕見。江湖上動武爭鬥，殺傷人命原屬常事，但既已將對方擒住，絕少這般隨手壹刀，便斬人首級。
　　那人壹刀砍死梁發後，縱聲狂笑，走到嶽夫人身前，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，在嶽夫人頭頂掠過，相距不到半尺。嶽靈珊尖聲叫喚：“別……別傷我媽！”便暈了過去。嶽夫人卻是女中豪傑，毫不畏懼，心想他若將我壹刀殺了，免受其辱，正是求之不得之事，昂首罵道：“膿包賊，有種便將我殺了。”
　　
　　便在此時，東北角上馬蹄聲響，數十騎馬奔馳而來。蒙面老者叫道：“什麽人？過去瞧瞧！”兩名蒙面人應道：“是！”上馬迎了上去。卻聽得蹄聲漸近，跟著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，有人叫道：“啊喲！”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人交上了手，有人受傷。
　　嶽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，無不大喜，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，只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，濺水沖泥，急奔而至，頃刻間在廟外勒馬，團團站定。馬上壹人叫道：“是華山派的朋友。咦！這不是嶽兄麽？”
　　嶽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，不由得大是尷尬，原來此人便是數日前持了五嶽令旗、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二太保仙鶴手陸柏。他右首壹人高大魁偉，認得是嵩山派大太保托塔手丁勉。站在他左首的，赫然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。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內，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。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，影影綽綽，壹時也認不得那許多。只聽陸柏道：“嶽兄，那天妳不接左盟主的令旗，左盟主甚是不快，特令我丁師哥、湯師弟奉了令旗，再上華山奉訪。不料深夜之中，竟會在這裏相見，可當真料不到了。”嶽不群默默不答。
　　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：“原來是嵩山派丁二俠、陸三俠、湯七俠三位到了。當真幸會，幸會。”嵩山派第六太保湯英鶚道：“不敢，閣下尊姓大名，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？”蒙面老者道：“我們眾兄弟都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，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，沒的汙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。沖著各位的金面，大夥兒對嶽夫人和嶽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，只是有壹件事，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公道。”
　　湯英鶚道：“是什麽事，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。”
　　那老者道：“這位嶽不群先生，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，聽說平日說話，向來滿口仁義道德，最講究武林規矩，可是最近的行為卻有點兒大大的不對頭了。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，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，各位想必早已知聞。”
　　湯英鶚道：“是啊，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幹的。”那老者連連搖頭，道：“江湖上雖這般傳言，實情卻未必如此。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，人人都知道，福威鏢局林家有壹部祖傳的《辟邪劍譜》，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，練得之後，可以天下無敵。林震南夫婦所以被害，便因有人對這部《辟邪劍譜》眼紅之故。”湯英鶚道：“那又怎樣？”
　　那老者道：“林震南夫婦到底是給誰害死的，外人不知詳情。咱們只聽說，這位君子劍暗使詭計，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地投入了華山派門下，那部劍譜，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。大夥兒壹推敲，都說嶽不群工於心計，強奪不成，便使巧取之計。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紀？能有多大見識？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，還不是讓那老狐貍玩弄於掌股之上，乖乖地將《辟邪劍譜》雙手獻上。”
　　湯英鶚道：“那恐怕不見得吧。華山派劍法精妙，嶽先生的紫霞神功更獨步武林，乃是最神奇的壹門內功，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？”
　　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，說道：“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，去度小人之腹了。嶽不群有什麽精妙劍法？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後，氣宗霸占華山，只講究練氣，劍法平庸幼稚之極。江湖上震於‘華山派’三字的虛名，還道他們真有本領，其實呢，嘿嘿，嘿嘿……”他冷笑了幾聲，繼道：“按理說，嶽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，劍術自必不差，可是眾位親眼目睹，眼下他是為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所擒。我們壹不使毒藥，二不用暗器，三不是以多勝少，乃是憑著真實本領，硬打硬拚，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。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，那也可想而知了。嶽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，他是急欲得到《辟邪劍譜》之後，精研劍法，以免徒負虛名，壹到要緊關頭，就露乖出醜。”
　　湯英鶚點頭說：“這幾句話倒也在理。”
　　那老者又道：“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，說到功夫，在眾位名家眼中看來，原是不值壹笑，對那《辟邪劍譜》也不敢起什麽貪心。不過以往十幾年中，承蒙福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，每年都贈送厚禮，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，眾兄弟沖著他面子，誰也不去動他壹動。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了這部劍譜，鬧得家破人亡，大夥兒不由得動了公憤，因此上要和嶽不群算壹算這個賬。”他說到這裏，頓了壹頓，環顧馬上眾人，說道：“今晚駕到的，個個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，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內，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，聽憑眾位吩咐，在下無有不遵。”
　　湯英鶚道：“這位兄臺很夠朋友，我們領了這份交情。丁師哥、陸師哥，妳們瞧這件事怎麽辦？”
　　丁勉道：“華山派掌門人之位，依左盟主說，該當由封先生執掌，嶽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等無恥卑鄙的事來，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吧！”
　　馬上眾人齊聲說道：“丁二俠斷得再明白也沒有了。華山派之事，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，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多管閑事。”
　　封不平躍下馬來，向眾人團團壹揖，說道：“眾位給在下這個面子，當真感激不盡。嶽不群竊居敝派掌門之位，搞得天怒人怨，江湖上聲名掃地，今日更做出殺人之父、奪人劍譜、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。在下無德無能，本來不配執掌華山派門戶，只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，實不忍華山壹派在嶽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灰飛煙滅，只得勉為其難，還盼眾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。”說著又是抱拳作個四方揖。
　　這時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點起火把，霖雨未歇，但已成為絲絲小雨。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，顯得神色得意非凡。他繼續說道：“嶽不群罪大惡極，無可寬赦，須當執行門規，立即處死！叢師弟，妳為本派清理門戶，將叛徒嶽不群夫婦殺了。”
　　壹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：“是！”拔出長劍，走到嶽不群身前，獰笑道：“姓嶽的，妳敗壞本派，今日當有此報。”
　　嶽不群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好，好！妳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，居然設下這條毒計。叢不棄，妳今日殺我，日後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？”
　　叢不棄哈哈壹笑，道：“妳自己幹下了這許多罪行，我若不殺妳，妳勢必死於外人之手，那反而不美了。”封不平喝道：“叢師弟，多說無益，殺！”
　　叢不棄道：“是！”提起長劍，手肘壹縮，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，忽紅忽碧。
　　嶽夫人叫道：“且慢！那《辟邪劍譜》到底是在何處？捉賊捉贓，妳們如此含血噴人，如何能令人心服？”
　　叢不棄道：“好壹個捉賊捉贓！”向嶽夫人走上兩步，笑嘻嘻地道：“那部《辟邪劍譜》，多半便藏在妳身上，我可要搜上壹搜了，也免得妳說我們含血噴人。”當年同門學劍之時，叢不棄便已覬覦師妹寧中則的美色，此時得到機會，伸出左手，便要往嶽夫人懷中摸去。
　　嶽夫人腿上受傷，又給點中了兩處穴道，眼看叢不棄壹只骨節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，若給他手指碰到了肌膚，實是奇恥大辱，大叫壹聲：“嵩山派丁師兄！”
　　丁勉沒料到她突然會呼叫自己，問道：“怎樣？”嶽夫人道：“令師兄左盟主是五嶽劍派盟主，為武林表率，我華山派也托庇於左盟主旗下，妳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，那是什麽規矩？”丁勉道：“這個？”沈吟不語。
　　嶽夫人又道：“那惡賊壹派胡言，說什麽並非以多勝少。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，倘若單打獨鬥能勝過我丈夫，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，死而無怨，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。”說到這裏，突然呸的壹聲，壹口唾沫向叢不棄臉上吐去。
　　叢不棄和她相距甚近，這壹下又來得突然，竟不及避讓，正中在雙目之間，大罵：“妳奶奶的！”
　　嶽夫人怒道：“妳劍宗叛徒，武功低劣之極，不用我丈夫出手，便是我壹個女流之輩，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，要殺妳也易如反掌。”
　　丁勉道：“好！”雙腿壹夾，胯下黑馬向前邁步，繞到嶽夫人身後。倒轉馬鞭，向前俯身戳出，鞭柄戳中了嶽夫人背上三處穴道。她只覺全身壹震，受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。
　　嶽夫人四肢壹得自由，知道丁勉是要自己與叢不棄比武，眼前這壹戰不但攸關壹家三口的生死，也將決定華山壹派的盛衰興亡，自己如能將叢不棄打敗，雖然未必化險為夷，至少是個轉機，自己倘若落敗，那就連話也沒得說了。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擊落的長劍，橫劍當胸，立個門戶，便在此時，左腿壹軟，險些跪倒。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，稍壹用力，便難支持。
　　叢不棄哈哈大笑，叫道：“妳又說是婦道人家，又假裝腿上受傷，那還比什麽劍？就算勝了妳，也沒什麽光彩！”嶽夫人不願跟他多說壹句，叱道：“看劍！”刷刷刷三劍，疾刺而出，劍刃上帶著內力，嗤嗤有聲，這三劍壹劍快似壹劍，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。叢不棄退了兩步，叫道：“好！”嶽夫人本可乘勢逼近，但她不敢移動腿腳，站著不動。叢不棄提劍又上，反擊過去，錚錚錚三聲，火光飛迸，這三劍攻得甚是狠辣。嶽夫人壹壹擋開，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，疾刺敵人小腹。
　　嶽不群站在壹旁，眼見妻子腿傷之余，力抗強敵，叢不棄劍招精妙，靈動變化，顯是遠在妻子之上。二人拆到十余招後，嶽夫人下盤呆滯，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力克敵，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，劍法上漸漸為叢不棄所制。嶽不群心中大急，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，更加擔憂：“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，妳卻以劍招與他相拆，以己之短，抗敵之長，非輸不可。”
　　這中間的關竅，嶽夫人又何嘗不知，只是她腿上傷勢不輕，而且中刀之後，不久便給點中穴道，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，此刻兀自流血不止，這時全仗著壹股精神支持，劍招上雖絲毫不懈，勁力卻已迅速減弱。十余招壹過，叢不棄已察覺到對方弱點，心中大喜，當下並不急切求勝，只嚴密守住門戶。
　　令狐沖眼睜睜瞧著兩人相鬥，見叢不棄劍路縱橫，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，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，心道：“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、劍宗，兩宗武功所尚，果然完全相反。”他慢慢支撐著站起，伸手摸到地下壹柄長劍，心想：“今日我派壹敗塗地，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名聲決不能為奸人所汙，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，待會我先殺了師娘、師妹，然後自刎，以全華山派的聲名。”
　　只見嶽夫人劍法漸亂，突然之間長劍急轉，呼的壹聲刺出，正是她那招“無雙無對，寧氏壹劍”。這壹劍勢道淩厲，雖然在重傷之余，刺出時仍虎虎有威。
　　叢不棄吃了壹驚，向後急縱，僥幸躲開。嶽夫人若雙腿完好，乘勢追擊，敵人必難幸免，此刻卻臉上全無血色，以劍拄地，喘息不已。
　　叢不棄笑道：“怎麽？嶽夫人，妳力氣打完啦，可肯給我搜壹搜麽？”說著左掌箕張，壹步步逼近，嶽夫人待要提劍而刺，但右臂便如有千斤之重，說什麽也提不起來。
　　令狐沖叫道：“且慢！”邁步走到嶽夫人身前，叫道：“師娘！”便欲出劍將她刺死，以保她清白。
　　嶽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，點頭道：“好孩子！”再也站立不住，壹跤坐倒在泥濘之中。叢不棄喝道：“滾開！”挺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。
　　令狐沖眼見劍到，自知手上無半分力氣，倘若伸劍相格，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，當下更不思索，提劍也向他喉頭刺去，那是個同歸於盡的打法，這壹劍出招並不迅捷，但部位卻妙到巔毫，正是“獨孤九劍”中“破劍式”的絕招。
　　叢不棄大吃壹驚，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汙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麽壹招，情急之下，著地打了個滾，直滾出丈許之外，才得避過，卻已驚險萬分。
　　旁觀眾人見他狼狽不堪，躍起身來時，頭上、臉上、手上、身上，全是泥水淋漓，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，但稍加思索，都覺除了這麽壹滾之外，實無其他妙法可拆解此招。
　　叢不棄聽到笑聲，羞怒更甚，連人帶劍，向令狐沖直撲過去。
　　令狐沖已打定了主意：“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，只以太師叔所授的劍法與他拆招。”那“獨孤九劍”他本未練熟，原不敢貿然以之抗禦強敵，但當此生死系於壹線之際，腦筋突然清明異常，“破劍式”中種種繁復神奇的拆法，霎時間盡皆清清楚楚地湧現。眼見叢不棄勢如瘋虎地拚撲而前，早已看出他招式中的破綻，劍尖斜挑，指向他小腹。
　　叢不棄這般撲將過去，對方如不趨避，便須以兵刃擋架，因此自己小腹雖是空門，卻不必守禦。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，只是劍尖斜指，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。叢不棄身子躍起，雙足尚未著地，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險境，忙揮劍往令狐沖長劍上斬去。令狐沖早料到此著，右臂輕提，長劍提起了兩尺，劍尖壹擡，指向叢不棄胸前。
　　叢不棄這壹劍斬出，原盼與令狐沖長劍相交，便能借勢躍避，萬不料對方突然會在這要緊關頭轉劍上指，他壹劍斬空，身子在半空中無可回旋，口中哇哇大叫，便向令狐沖劍尖上直撞過去。封不平縱身而起，伸手往叢不棄背心抓去，終於遲了壹步，但聽得噗的壹聲響，劍尖從叢不棄肩胛壹穿而過。
　　封不平壹抓不中，拔劍已斬向令狐沖後頸。按照劍理，令狐沖須得向後急躍，再趁機還招。但他體內真氣雜沓，內息混亂，半分內勁也沒法運使，絕難後躍相避，無可奈何之中，長劍從叢不棄肩頭抽出，便又使出“獨孤九劍”中的招式，反劍刺出，指向封不平的肚臍。這壹招似乎又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，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，這壹劍先刺入敵人肚臍，敵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，相距雖不過瞬息之間，這中間畢竟有了先後之差。
　　封不平見自己這壹劍敵人已絕難擋架，哪知這少年隨手反劍，竟會刺向自己小腹，兇險之極，立即後退，吸壹口氣，登時連環七劍，壹劍快似壹劍，如風如雷般攻上。
　　令狐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，心中所想，只是風清揚所指點的種種劍法，有時腦中壹閃，想到了後洞石壁上的劍招，也即順手使出，揮灑如意，與封不平片刻間便拆了七十余招，兩人長劍始終沒相碰壹下，攻擊守禦，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。旁觀眾人瞧得目為之眩，無不暗暗喝彩，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沈重，顯然力氣不支，但劍上的神妙招數始終層出不窮，變幻無方。封不平每逢招數上沒法抵擋，便以長劍硬砍硬劈，情知對方不會與自己鬥力而以劍擋劍，這麽壹來，便得解脫窘境。
　　旁觀諸人中眼見封不平的打法跡近無賴，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滿。泰山派的壹個道士說道：“氣宗的徒兒劍法高，劍宗的師叔內力強，這到底怎麽搞的？華山派的氣宗、劍宗，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麽？”
　　封不平臉上壹紅，壹柄長劍更使得猶如疾風驟雨壹般。他是當今華山派劍宗第壹高手，劍術確是了得。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，勉強支撐，方能站立，失卻了不少可勝的良機，而初使“獨孤九劍”，便即遭逢大敵，不免心有怯意，劍法又不純熟，是以兩人酣鬥良久，壹時仍勝敗難分。
　　再拆三十余招後，令狐沖發覺自己倘若隨手亂使壹劍，對方往往難以抵擋，手忙腳亂；但如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劍法，或是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、衡山、泰山等派劍法，封不平卻乘勢反擊，將自己劍招破去。有壹次封不平長劍連劃三個弧形，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，委實兇險之極。危急之中，風清揚的壹句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：“妳劍上無招，敵人便沒法可破，無招勝有招，乃劍法之極詣。”
　　其實他與封不平拚鬥已逾二百招，對“獨孤九劍”中的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，不論封不平以如何淩厲狠辣的劍法攻來，總是壹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，隨手出劍，便迫得他非回劍自保不可。再鬥壹會，信心漸增，待得想到風清揚所說“以無招破有招”的要訣，輕籲壹口長氣，斜斜刺出壹劍，這壹劍不屬於任何招式，甚至也不是獨孤九劍中“破劍式”的劍法，出劍全然無力，但劍尖歪斜，連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。
　　封不平壹呆，心想：“這是什麽招式？”壹時不知如何拆解才好，只得舞劍護住了上盤。令狐沖出劍原無定法，見對方護住上盤，劍尖輕顫，便刺向他腰間。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，大驚之下，向後躍開三步。令狐沖無力跟他縱躍，適才鬥了良久，雖不曾動用半分真氣內息，但提劍劈刺，畢竟頗耗力氣，不由得左手撫胸，喘息不已。
　　封不平見他並不追擊，如何肯就此罷手？隨即縱上，刷刷刷刷四劍，向令狐沖胸、腹、腰、肩四處連刺。令狐沖手腕壹抖，挺劍向他左眼刺去。封不平驚叫壹聲，又向後躍開了三步。
　　泰山派那道人又道：“奇怪，奇怪！這人的劍法，當真令人好生佩服。”旁觀眾人均有同感，都知他所佩服的“這人的劍法”，自不是封不平的劍法，必是令狐沖的劍法。
　　封不平聽在耳裏，心道：“我以劍宗之長，圖入掌華山壹派，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壹個徒兒，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影，勢必又將入山隱居，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。”言念及此，暗叫：“到這地步，我再能隱藏什麽？”仰天壹聲清嘯，斜行而前，長劍橫削直擊，迅捷無比，未到五六招，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。他出劍越來越快，風聲也是漸響。這套“狂風快劍”，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隱居十五年而創制出來的得意劍法，劍招壹劍快似壹劍，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。他胸懷大誌，不但要執掌華山壹派，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，更進而為五嶽劍派盟主，所憑持的便是這套壹百零八式“狂風快劍”。這項看家本領本不願貿然顯露，壹顯之後，便露了底，此後再和壹流高手相鬥，對方先已有備，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。但此刻勢成騎虎，若不將令狐沖打敗，便即顏面無存，實逼處此，也只好施展了。
　　這套“狂風快劍”果然威力奇大，劍鋒上所發出的壹股勁氣漸漸擴展，旁觀眾人只覺寒氣逼人，臉上、手上給疾風刮得隱隱生疼，不由自主地後退，圍在相鬥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，竟有四五丈方圓。
　　此刻縱是嵩山、泰山、衡山諸派高手，以及嶽不群夫婦，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，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，且劍上氣勢淩厲，並非徒以劍招取勝，此人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，不料劍法竟如此了得。
　　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的火頭為劍氣逼得向外飄揚，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。
　　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，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壹葉小舟，狂風怒號，駭浪如山，壹個又壹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撲去，小舟隨波上下，卻始終未讓波濤吞沒。
　　封不平攻得越急，令狐沖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，每鬥壹刻，便多了幾分體會。他於劍法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透徹，自信越強，當下並不急於求勝，只凝神觀看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。
　　“狂風快劍”委實快極，壹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，封不平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，心下焦躁，連聲怒喝，長劍斜劈直斫，猛攻過去，非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。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，倒也有些膽怯，不敢再行纏鬥，長劍抖動，嗤嗤嗤嗤四聲輕響，封不平左臂、右臂、左腿、右腿上各已中劍，當的壹聲，長劍落地。令狐沖手上無力，這四劍刺得甚輕。
　　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，說道：“罷了，罷了！”回身向丁勉、陸柏、湯英鶚三人拱手道：“嵩山派三位師兄，請妳們拜上左盟主，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。只是……只是技不如人，無顏……無顏……”又壹拱手，向外疾走，奔出十余步後，突然站定，叫道：“那位少年，妳劍法好生了得，在下拜服。但這等劍法，諒來嶽不群也不如妳。請教閣下尊姓大名，劍法是哪壹位高人所授？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在下令狐沖，是恩師嶽先生座下大弟子。承蒙前輩相讓，僥幸勝得壹招半式，何足道哉！”
　　封不平壹聲長嘆，聲音中充滿了淒涼落魄的滋味，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。叢不棄右手按住肩胛傷口，跟隨其後。
　　丁勉、陸柏和湯英鶚三人對望了壹眼，均想：“以劍法而論，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，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，倘若壹擁而上，亂劍分屍，立即便可將他殺了。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，說什麽也不能幹這等事。”三人心意相同，都點了點頭。丁勉朗聲道：“令狐沖賢侄，妳劍法高明，叫人大開眼界，後會有期！”
　　湯英鶚道：“大夥兒這就走吧！”左手壹揮，勒轉了馬頭，雙腿壹夾，縱馬直馳而去，其余各人也都跟隨其後，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，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。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，便是那些蒙面客了。
　　
　　那蒙面老者幹笑了兩聲，說道：“令狐少俠，妳劍術高明，大家都是很佩服的。嶽不群的功夫和妳差得太遠，照理說，早就該由妳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。”他頓了壹頓，續道：“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，原當知難而退，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，日後禍患無窮，今日須得斬草除根，欺侮妳身上有傷，只好以多為勝了。”說著壹聲呼嘯，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。
　　當丁勉等壹行人離去時，火把隨手拋在地下，壹時未熄，但只照得各人下盤明亮，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，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，壹步步向令狐沖逼近。
　　令狐沖適才酣鬥封不平，雖未耗內力，亦已全身大汗淋漓。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，全仗學過獨孤九劍，在招數上著著占了先機。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不同兵刃，所使的是諸般不同招數，同時攻來，如何能壹壹拆解？他內力全無，便想直縱三尺，橫縱半丈，也已無能為力，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？
　　他長嘆壹聲，眼光向嶽靈珊望去，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後壹眼，只盼能從嶽靈珊的神色中得到壹些慰藉，果見她壹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，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。令狐沖心中壹喜，火光中卻見她壹只纖纖素手垂在身邊，竟是和壹只男子的手相握，壹瞥眼間，那男子正是林平之。令狐沖胸口壹酸，更無鬥誌，當下便想拋下長劍，聽由宰割。
　　那壹十五名蒙面客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，誰也不敢搶先發難，半步半步地慢慢逼近。
　　令狐沖緩緩轉身，只見這壹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中炯炯生光，便如是壹對對猛獸的眼睛，充滿了兇惡殘忍之意。突然之間，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壹個念頭：“獨孤九劍第八劍‘破箭式’專破暗器。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將過來，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時攢射，只須使出這壹招，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。”
　　只聽得那蒙面老者道：“大夥兒齊上，亂刀分屍！”
　　令狐沖更無余暇再想，長劍倏出，使出“獨孤九劍”的“破箭式”，劍尖顫動，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。
　　只聽得“啊！”“哎唷！”“啊喲！”慘呼聲不絕，跟著叮當、嗆啷、乒乓，諸般兵刃紛紛墮地。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，在壹瞬之間全讓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。
　　獨孤九劍“破箭式”那壹招擊打千百件暗器，千點萬點，本有先後之別，但出劍實在太快，便如同時發出壹般。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，只稍疏漏了壹刺，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。令狐沖這壹式本未練熟，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，畢竟遠較擊打紛飛急射的暗器為易，刺出三十劍，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。
　　他壹刺之後，立即從人叢中沖出，左手扶住了門框，臉色慘白，身子搖晃，跟著“當”的壹聲響，手中長劍落地。
　　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，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。有的蹲在地下，有的大聲號叫，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。
　　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，雙眼疼痛難當，驚駭之下，只知按住眼睛大聲呼號，若能稍壹鎮定，繼續群起而攻，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。但任他武功再高，驀然間雙目被人刺瞎，又如何鎮定得下來？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？這壹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壹般，亂闖亂走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　　令狐沖在千鈞壹發之際，居然壹擊成功，大喜過望，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，卻不禁又感害怕，又惻然生憫。
　　嶽不群驚喜交集，大聲喝道：“沖兒，將他們挑斷了腳筋，慢慢拷問。”
　　令狐沖應道：“是……是……”俯身撿拾長劍，哪知適才使這壹招時牽動了內力，全身便只顫抖，說什麽也沒法抓起長劍，雙腿壹軟，坐倒在地。
　　那蒙面老者叫道：“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，左手拉住同伴腰帶，跟著我去！”
　　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，聽得那老者的呼喝，壹齊俯身在地下摸索，不論碰到什麽兵刃，便隨手拾起，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壹件也摸不到的，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，連成壹串，跟著那老者，七高八低，在雨中踐踏泥濘而去。
　　華山派眾人除嶽夫人和令狐沖外，個個給點中了穴道，動彈不得。嶽夫人雙腿受傷，難以移步。令狐沖又全身脫力，軟癱在地。眾人眼睜睜瞧著這壹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，卻沒法將之留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