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傾心

　　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，東臨山東菏澤定陶，西接河南東明。這壹帶地勢平坦，甚多沼澤，遠遠望去，那五霸岡也不甚高，只略有山嶺而已。壹行車馬向東疾馳，行不數裏，便有數騎馬迎來，馳到車前，乘者翻身下馬，高聲向令狐沖致意，言語禮數甚是恭敬。
　　將近五霸岡時，來迎的人愈多。這些人自報姓名，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。大車停在壹座高岡之前，只見岡上黑壓壓壹片大松林，壹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。
　　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。早有兩名大漢擡了壹乘軟轎，在道旁相候。令狐沖心想自己坐轎，而師父、師娘、師妹卻都步行，心中不安，道：“師娘，妳坐轎吧，弟子自己能走。”嶽夫人笑道：“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，可不是妳師娘。”展開輕功，搶步上岡。嶽不群、嶽靈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岡去。令狐沖無奈，只得坐入轎中。
　　轎子擡入岡上松林間的壹片空地，但見東壹簇，西壹堆，人頭湧湧，這些人形貌神情，都是三山五嶽的草莽漢子。
　　眾人壹窩蜂般湧過來。有的道：“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？”有的道：“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，頗有起死回生之功。”有的道：“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參，已然成形，請令狐公子收用。”有壹人道：“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醫，在下都請了來，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。”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，連成壹串，愁眉苦臉，神情憔悴，哪裏有半分名醫的模樣？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，“請”之壹字，只是說得好聽而已。又有壹人挑著兩只大竹籮，說道：“濟南府城裏的名貴藥材，小人每樣都拿了壹些來。公子要用什麽藥材，小人這裏備得都有，以免臨時湊手不及。”
　　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，神情悍惡，對自己卻顯是壹片摯誠，絕無可疑，不由得大為感激。他近來叠遭挫折，死活難言，更易受感觸，胸口壹熱，竟爾流下淚來，抱拳說道：“眾位朋友，令狐沖壹介無名小子，竟承各位……各位如此眷顧，當真……當真無……無法報答……”言語哽咽，難以卒辭，便即拜了下去。
　　群雄紛紛說道：“這可不敢當！”“快快請起。”“折殺小人了！”也都跪倒還禮。
　　霎時之間，五霸岡上千余人壹齊跪倒，便只余下華山派嶽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。
　　嶽不群師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，都側身避開，免有受禮之嫌。桃谷六仙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，胡言亂語。
　　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，站起來時，臉上熱淚縱橫，心下暗道：“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，令狐沖今後為他們粉身碎骨，萬死不辭。”
　　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：“令狐公子，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。”引著他和嶽不群夫婦走進壹座草棚。那草棚乃是新搭，棚中桌椅俱全，桌上放了茶壺、茶杯。黃伯流壹揮手，便有部屬斟上酒來，又有人送上幹牛肉、火腿等下酒之物。
　　令狐沖端起酒杯，走到棚外，朗聲說道：“眾位朋友，令狐沖和各位初見，須當共飲結交。咱們此後有福同享，有難同當，這杯酒，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壹齊喝了。”說著右手壹揚，將壹杯酒向天潑了上去，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，四下飛濺。
　　群豪歡聲雷動，都道：“令狐公子說得不錯，大夥兒此後跟妳有福同享，有難同當。”
　　嶽不群皺起了眉頭，尋思：“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，不顧前，不顧後，眼見這些人對他好，便跟他們說什麽有福同享，有難同當。這些人中只怕沒壹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，盡是田伯光壹類的家夥。他們奸淫擄掠，打家劫舍，妳也跟他們有福同享？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，妳便跟他們有難同當？”
　　令狐沖又道：“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，在下半點不知。不過知道也好，不知也好，眾位有何為難之事，便請明示。大丈夫光明磊落，事無不可對人言。只須有用得著令狐沖處，在下刀山劍林，決不敢辭。”他想這些人素不相識，卻對自己這等結交，自必有壹件大事求己相助，反正總是要答允他們的，當真辦不到，也不過壹死而已。
　　黃伯流道：“令狐公子說哪裏話來？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，大家心中仰慕，都想瞻仰豐采，因此上不約而同地聚在這裏。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，這才或請名醫，或覓藥材，對公子卻決無所求。咱們這些人並非壹夥，相互間大都只是聞名，有的還不大和睦呢。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，有難同當，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，也要做好朋友了。”
　　群豪齊道：“正是！黃幫主的話壹點不錯。”
　　
　　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走將過來，說道：“公子請到草棚之中，由這七個名醫診壹診脈如何？”令狐沖心想：“平壹指先生如此大本領，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，妳這七個醫生又瞧得出什麽來？”礙於他壹片好意，不便拒絕，只得走入草棚。
　　那人將七個名醫如壹串田雞般拉進棚來。令狐沖微微壹笑，道：“兄臺便請放了他們吧，諒他們也逃不了。”那人道：“公子說放，就放了他們。”啪啪啪七聲響過，拉斷了麻繩，喝道：“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，把妳們的頭頸也都這般拉斷了。”壹個醫生道：“小……小人盡力而為，不過天下……天下可沒包醫之事。”另壹個道：“瞧公子神完氣足，那定是藥到病除。”幾個醫生搶上前去，便給他搭脈。
　　忽然棚口有人喝道：“都給我滾出去，這等庸醫，有個屁用？”
　　令狐沖轉過頭來，見是“殺人名醫”平壹指到了，喜道：“平先生，妳也來啦，我本想這些醫生沒什麽用。”
　　平壹指走進草棚，左足壹起，砰的壹聲，將壹個醫生踢出草棚，右足壹起，砰的壹聲，又將壹個醫生踢出草棚。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壹指甚是敬畏，喝道：“當世第壹大名醫平大夫到了，妳們這些家夥，還膽敢在這裏獻醜！”砰砰兩聲，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，余下三名醫生不等大腳上臀，連跌帶爬地奔出草棚。那漢子躬身賠笑，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平大夫，在下多有冒昧，妳老……”平壹指左足壹擡，砰的壹聲，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。這壹下大出令狐沖的意料之外，不禁愕然。
　　平壹指壹言不發，坐了下來，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，再過良久，又去搭他左手脈搏，如此轉換不休，皺起眉頭，閉了雙眼，苦苦思索。令狐沖說道：“平先生，凡人生死有命，令狐沖傷重難治，先生已兩番費心，在下感激不盡。先生也不須再勞心神了。”
　　只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，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，顯是天河幫已然運到酒菜，供群豪暢飲。令狐沖神馳棚外，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熱鬧壹番，可是平壹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，似乎永無止盡之時，他暗自尋思：“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壹指，自稱治人只用壹指搭脈，殺人也只用壹指點穴，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，豈止壹指？幾乎連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。”
　　豁喇壹聲，壹個人探頭進來，正是桃幹仙，說道：“令狐沖，妳怎地不來喝酒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這就來了，妳等著我，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。”桃幹仙道：“好！平大夫，妳趕快些吧。”說著將頭縮了出去。
　　平壹指緩緩縮手，閉著眼睛，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，顯是困惑難解，又過良久，睜開眼來，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妳體內有七種真氣，相互沖突，既不能宣泄，亦不能降服。這不是中毒受傷，更不是風寒濕熱，因此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。”平壹指道：“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，在下已然思得壹法，圖個行險僥幸，要邀集七位內功深湛之士，同時施為，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壹舉消除。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，群豪中再請兩位，毫不為難，加上尊師嶽先生與在下自己，便可施治了。可是適才給公子搭脈，察覺情勢又有變化，更加復雜異常。”令狐沖“嗯”了壹聲。
　　平壹指道：“過去數日之間，又生四種大變。第壹，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，其中有人參、首烏、靈芝、伏苓等等珍奇藥物。這些補藥的制煉之法，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。”令狐沖“啊”的壹聲，道：“正是如此，前輩神技，當真古今罕有。”平壹指道：“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？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，可恨可惱。”令狐沖心想：“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‘續命八丸’來給我吃，原是壹番好意，他哪裏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？如說了出來，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，還是為他隱瞞的為是。”說道：“那是晚輩自誤，須怪不得別人。”平壹指道：“妳身子並不氣虛，恰恰相反，乃是真氣太多，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，那可如何得了？便如長江水漲，本已成災，治水之人不謀宣泄，反將洞庭湖、鄱陽湖之水倒灌入江，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？只有先天不足、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，才有益處。偏偏是公子服了，唉，大害，大害！”令狐沖心想：“只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後，身子能夠痊可。”
　　平壹指又道：“第二個大變，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。依妳目下的病體，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？如此好勇鬥狠，豈是延年益壽之道？唉，人家對妳這等看重，妳卻不知自愛。君子報仇，十年未晚，又何必逞快於壹時？”說著連連搖頭。他說這些話時，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，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沖，縱然不是壹巴掌打將過去，那也是聲色俱厲、破口大罵了。令狐沖道：“前輩指教得是。”
　　平壹指道：“單是失血，那也罷了，這也不難調治，偏偏妳又去跟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壹起，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。”令狐沖奇道：“是五仙大補藥酒？”平壹指道：“這五仙大補藥酒，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，所浸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，據說每壹條小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，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，中間頗具生克之理。服了這藥酒之人，百病不生，諸毒不侵，陡增十余年功力，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。老夫心慕已久，恨不得壹見。聽說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，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，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妳服了。唉，風流少年，到處留情，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！”
　　令狐沖只有苦笑，說道：“藍教主和晚輩只在黃河舟中見過壹次，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，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。”
　　平壹指向他瞪視半晌，點了點頭，說道：“如此說來，藍鳳凰給妳喝這五仙大補藥酒，那也是沖著人家的面子了。可是這壹來補上加補，那便是害上加害。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，亦有大毒。哼，他媽的亂七八糟！他五毒教只不過仗著幾張祖傳的古怪藥方，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什麽狗屁醫理、藥理了？他媽的攪得壹塌糊塗！”
　　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，覺此人性子太也暴躁，但見他臉色慘淡，胸口不住起伏，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，心下又覺歉仄，說道：“平前輩，藍教主也是壹番好意……”平壹指怒道：“好意，好意！哼，天下庸醫殺人，哪壹個不是好意？妳知不知道，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，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這也大有可能。”平壹指道：“什麽大有可能？確確實實是如此。我平壹指醫過的人，她藍鳳凰憑什麽又來加壹把手？妳此刻血中含有劇毒，若要壹壹化解，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，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妳性命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想：“我血中含有劇毒，倒不壹定是飲了那五仙藥酒之故，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註血，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。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，飲食中也含有毒物，血中不免有毒，只是她們長期習慣了，不傷身體。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，否則他脾氣更大了。”說道：“醫道藥理，精微深奧，原非常人所能通解。”
　　平壹指嘆了口氣道：“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，大量失血，誤飲藥酒，我還是有辦法可治。這第四個大變，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。唉，都是妳自己不好！”令狐沖道：“是，都是我自己不好。”平壹指道：“這數日之中，妳何以心灰意懶，不想再活？到底受了什麽重大委屈？上次在朱仙鎮我跟妳搭脈，察覺妳傷勢雖重，病況雖奇，但妳心脈旺盛，胸懷開朗，有壹股勃勃生機。我先延妳百日之命，然後在這百日之中，無論如何要設法治愈妳的怪病。當時我並無十足把握，也不忙給妳明言，可是現下卻連這壹股生機也沒有了，卻是何故？”
　　聽他問及此事，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，心想：“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《辟邪劍譜》，那也沒什麽，大丈夫心中無愧，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，可是……可是連小師妹竟也對我起疑，為了小林子，心中竟將我糟蹋得壹錢不值，那我活在世上，更有什麽意味？”
　　平壹指不等他回答，接著道：“搭妳脈象，這又是情孽牽纏。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，面目可憎，脾氣乖張，性情暴躁，最好是遠而避之，倘若命運不濟，真正是上天入地，沒法躲避，才只有極力容忍，虛與委蛇。妳怎地如此想不通，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？這可大大的不是了。雖然，雖然那……唉，可不知如何說起？”說著連連搖頭。
　　令狐沖心想：“妳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，面目可憎，脾氣乖張，性情暴躁，妳上天入地，沒法躲避，但天下女子卻並非個個如此。妳以己之妻，將天下女子壹概論之，當真好笑。倘若小師妹確是言語無味，面目可憎……”
　　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，走到草棚口，說道：“餵，平大夫，怎地還沒治好？”平壹指臉壹沈，道：“治不好的了！”桃花仙壹怔：“治不好，那妳怎麽辦？”轉頭向令狐沖道：“不如出來喝酒吧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好！”平壹指怒道：“不許去！”桃花仙嚇了壹跳，轉身便走，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。
　　平壹指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妳這傷勢要徹底治好，就算大羅金仙，只怕也難以辦到，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，也未始不能。可是必須聽我的話，第壹須得戒酒；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，女色更萬萬沾染不得，別說沾染不得，連想也不能想；第三不能跟人動武。這戒酒、戒色、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，那麽或許能多活壹二年。”
　　令狐沖哈哈大笑。平壹指怒道：“有什麽可笑？”令狐沖道：“人生在世，會當暢情適意，連酒也不能喝，女人不能想，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，還做什麽人？不如及早死了，來得爽快。”平壹指厲聲道：“我壹定要妳戒，否則我治不好妳的病，豈不聲名掃地？”
　　令狐沖伸出手去，按住他右手手背，說道：“平前輩，妳壹番美意，晚輩感激不盡。只是生死有命，前輩醫道雖精，也難救必死之人，治不好我的病，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。”語意甚是誠摯。
　　豁喇壹聲，又有壹人探頭進來，卻是桃根仙，大聲道：“令狐沖，妳的病治好了嗎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平大夫醫道精妙，已把我治好了。”桃根仙道：“妙極，妙極。”進來拉住他袖子，說道：“喝酒去，喝酒去！”令狐沖向平壹指深深壹揖，道：“多謝前輩費心。”
　　平壹指也不還禮，愁眉緊鎖，口中低聲喃喃自語。
　　桃根仙道：“我原說壹定治得好的。他是‘殺人名醫’，他醫好壹人，要殺壹人，倘若醫不好壹人，那又怎麽辦？豈不是搞不明白了？”令狐沖笑道：“胡說八道！”兩人手臂相挽，走出草棚。
　　四下群豪聚集轟飲。令狐沖壹路走過去，有人斟酒過來，便即酒到杯幹。
　　群豪見他逸興遄飛，放量喝酒，談笑風生，心下無不歡喜，都道：“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幹雲，令人心折。”
　　令狐沖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，忽然想起平壹指來，斟了壹大碗酒，口中大聲唱歌：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……”走進草棚，說道：“平前輩，我敬妳壹碗酒。”
　　燭光搖晃之下，只見平壹指神色大變。令狐沖壹驚，酒意登時醒了三分。細看他時，本來的壹頭烏發竟已變得雪白，臉上更是皺紋深陷，幾個時辰之中，恰似老了壹二十年。只聽他喃喃說道：“醫好壹人，要殺壹人，醫不好人，我怎麽辦？”
　　令狐沖熱血上湧，大聲道：“令狐沖壹條命又值得什麽？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？”
　　平壹指道：“醫不好人，那便殺我自己，否則叫什麽‘殺人名醫’？”突然站起身來，身子晃了幾下，噴出幾口鮮血，撲地倒了。
　　令狐沖大驚，忙去扶他時，只覺他呼吸已停，竟然死了。令狐沖將他抱起，不知如何是好。耳聽得草棚外轟飲之聲漸低，心下壹片淒涼。悄立良久，不禁掉下淚來。平壹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，無力再抱，於是輕輕放在地下。
　　
　　忽見壹人悄步走進草棚，低聲道：“令狐公子！”令狐沖見是祖千秋，淒然道：“祖前輩，平大夫死了。”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麽在意，低聲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我求妳壹件事。倘若有人問起，請妳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，好不好？”令狐沖壹怔，問道：“那為什麽？”祖千秋道：“也沒什麽，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咳，再見，再見！”
　　他前腳走出草棚，跟著便走進壹人，卻是司馬大，向令狐沖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在下有個說不出口的……不大說得出的這個……倘若有人問起，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，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，那就感激不盡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。這卻是為何？”司馬大神色忸怩，便如孩童做錯了事，忽然給人捉住壹般，囁嚅道：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令狐沖既不配做閣下的朋友，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。”司馬大臉色壹變，突然雙膝壹屈，拜了下去，說道：“公子說這等話，可坑殺俺了。俺求妳別提來到五霸岡上的事，只為免得惹人生氣，公子忽然見疑，俺剛才說過的話，只當是司馬大放屁！”令狐沖忙伸手扶起，道：“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？請問島主，妳到五霸岡上見我，何以會令人生氣？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，盡管沖著在下壹人來好了……”司馬大連連搖手，微笑道：“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。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，哪裏有什麽痛恨之理？唉，小人粗胚壹個，實在不會說話，再見，再見。總而言之，司馬大交了妳這個朋友，以後妳有什麽差遣，只須傳個訊來，火裏火裏去，水裏水裏去，司馬大只要皺壹皺眉，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！”說著壹拍胸口，大踏步走出草棚。
　　令狐沖好生奇怪，心想：“此人對我壹片血誠，絕無可疑。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，會令人生氣？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，居然還對我極好，天下哪有這等怪事？倘若當真對我極好，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，他該當歡喜才是。”突然想起壹事，心道：“啊，是了，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，對我甚為愛護，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。難道是風太師叔？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等人幹脆爽快，什麽地方不好了？”
　　只聽得草棚外壹人輕輕咳嗽，低聲叫道：“令狐公子。”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，說道：“黃幫主，請進來。”黃伯流走進棚來，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，他們身有急事，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，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，請妳原諒。”令狐沖道：“不用客氣。”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沈，已走了不少人。
　　黃伯流吞吞吐吐地說道：“這件事，咳，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，大夥兒壹來是好奇，二來是想獻殷勤，想不到……本來嘛，人家臉皮子薄，不願張揚其事，我們這些莽漢粗人，誰都不懂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，這個……”
　　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後語，半點摸不著頭腦，問道：“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？”黃伯流幹笑幾聲，神色極是尷尬，說道：“別人可以抵賴，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。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，說什麽也只好承認。”令狐沖哼了壹聲，道：“妳請我喝壹杯酒，也不見得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。男子漢大丈夫，有什麽賴不賴的？”
　　黃伯流忙賠笑道：“公子千萬不可多心。唉，老黃生就壹副茅包脾氣，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，要不然問問俺孫女兒，也就不會得罪了人家，自家還不知道。唉，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，只怪俺媳婦命短，死得太早，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想：“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，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。他請我喝酒，居然要問他兒媳婦、孫女兒，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。”
　　黃伯流又道：“事已如此，也就是這樣了。公子，妳說早就認得老黃，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，好不好？啊，不對，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，妳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壹塊兒賭錢喝酒。”令狐沖笑道：“在下四歲那壹年，就跟妳賭過骰子，喝過老酒，妳怎地忘了？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？”
　　黃伯流壹怔，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，苦笑道：“公子恁地說，自然是再好不過。只是……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，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，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？嘿嘿……這個……”令狐沖道：“黃幫主直承其事，足見光明磊落，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妳這位好朋友不可。”黃伯流大喜，大聲道：“好，好，咱們是二十年前的老朋友。”回頭壹望，放低聲音說道：“公子保重，妳良心好，眼前雖然有病，終能治好，何況聖……聖……神通廣大……啊喲！”大叫壹聲，轉頭便走。
　　令狐沖心道：“什麽聖……聖……神通廣大？當真莫名其妙。”
　　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，喧嘩聲盡數止歇。他向平壹指的屍身呆望半晌，走出棚來，猛地裏吃了壹驚，岡上靜悄悄的，竟沒壹個人影。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，又有人離岡他去，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得幹幹凈凈。他提高嗓子叫道：“師父，師娘！”卻無人答應。他再叫：“二師弟，四師弟，小師妹！”仍無人答應。
　　眉月斜照，微風不起，偌大壹座五霸岡上，竟便只他壹人。眼見滿地都是酒壺、碗碟，此外帽子、披風、外衣、衣帶等四下散置，群豪去得匆匆，連東西也不及收拾。他更加奇怪：“他們走得如此倉促，倒似有什麽洪水猛獸突然掩來，非趕快逃走不可。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天不怕、地不怕，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，當真令人難以索解。師父、師娘、小師妹他們，卻又到哪裏去了？要是此間真有什麽兇險，怎地又不招呼我壹聲？”
　　驀然間心中壹陣淒涼，只覺天地雖大，卻沒壹人關心自己安危，便在不久之前，有這許多人競相跟他結納討好，此刻雖以師父、師娘之親，也對他棄之如遺。
　　心口壹酸，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，身子晃了晃，壹跤摔倒。掙紮著要想爬起，呻吟了幾聲，半點使不出力道。他閉目養神，休息片刻，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，不料這壹次使力太大，耳中嗡的壹聲，眼前壹黑，便即暈去。
　　
　　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，迷迷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，神智漸復，琴聲優雅緩慢，入耳之後，激蕩的心情便即平復，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《清心普善咒》。令狐沖恍如漂流於茫茫大海之中，忽然見到壹座小島，精神壹振，便即站起，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，便壹步壹步地走過去，見草棚之門已然掩上。
　　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，心想：“聽這琴聲，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。在洛陽之時，她不願我見她面目，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，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？”當下躬身說道：“令狐沖參見前輩。”
　　琴聲叮咚叮咚地響了幾下，戛然而止。令狐沖只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，聽來說不出的舒服，明白世上畢竟還有壹人關懷自己，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。
　　忽聽得遠處有人說道：“有人彈琴！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。”
　　又聽得壹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：“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，還把咱們瞧在眼裏麽？”他說到這裏，更提高噪子，喝道：“是哪些混賬王八羔子，在五霸岡上胡鬧，通統給我報上名來！”他中氣充沛，聲震四野，極具威勢。
　　令狐沖心道：“難怪司馬大、黃伯流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走，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。”隱隱覺得，司馬大、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壹幹二凈，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，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，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，心想：“他們問起我來，倒是難以對答，不如避壹避的為是。”當即走到草棚之後，又想：“棚中那位老婆婆，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。”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。
　　腳步聲響，三個人走上岡來。三人上得岡後，都“咦”的壹聲，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。
　　那聲音宏亮的人道：“王八羔子們都到哪裏去了？”壹個細聲細氣的人道：“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，自然都夾了尾巴逃走啦。”另壹人笑道：“好說，好說！那多半是仗了昆侖派譚兄的聲威。”三人縱聲大笑。
　　令狐沖心道：“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，壹個是昆侖派的。少林派自唐初以來，向是武林領袖，單是少林壹派，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為高，實力恐亦較強。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為武林中眾所欽佩。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法獨樹壹幟，兼具沈雄輕靈之長。這兩派聯手，確是厲害，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，後面還有大援。可是師父、師娘卻又何必避開？”轉念壹想，便即明白：“是了，我師父是明門正派的掌門人，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壹起，見到少林、昆侖的高手，未免尷尬。”
　　只聽那昆侖派姓譚的道：“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，那人卻又躲到哪裏去了？辛兄、易兄，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。”那聲音宏大的人道：“正是，還是譚兄細心，咱們搜上壹搜，揪他出來。”另壹人道：“辛師哥，我到草棚中去瞧瞧。”令狐沖聽了這句話，知道這人姓易，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，是他師兄。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。
　　棚中壹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：“賤妾壹人獨居，夤夜之間，男女不便相見。”
　　那姓辛的道：“是個女的。”姓易的道：“剛才是妳彈琴麽？”那婆婆道：“正是。”那姓易的道：“妳再彈幾下聽聽。”那婆婆道：“素不相識，豈能徑為閣下撫琴？”那姓辛的道：“哼，有什麽稀罕？諸多推搪，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，咱們進去瞧瞧。”姓易的道：“妳說是孤身女子，半夜三更的，卻在這五霸岡上幹什麽？十之八九，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壹路。咱們進來搜了。”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。
　　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，擋在草棚門口，喝道：“且住！”
　　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，都微微壹驚，但見是個單身少年，亦不以為意。那姓辛的大聲喝道：“少年是誰？鬼鬼祟祟地躲在黑處，幹什麽來著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在下華山派令狐沖，參見少林、昆侖派的前輩。”說著向三人深深壹揖。
　　那姓易的哼了壹聲，道：“是華山派的？妳到這裏幹什麽來啦？”令狐沖見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，只胸口凸出，有如壹鼓，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。另壹個中年漢子和他穿著壹式的醬色長袍，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。那昆侖派姓譚的背懸壹劍，寬袍大袖，神態頗為瀟灑。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，又問：“妳既是正派中弟子，怎地會在五霸岡上？”
　　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地亂罵，心頭早就有氣，這時更聽他言詞頗不客氣，說道：“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，卻不也在五霸岡上？”那姓譚的哈哈壹笑，道：“說得好，妳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那是壹位年高德劭、與世無爭的婆婆。”那姓易的斥道：“胡說八道！聽這女子聲音，顯然年紀不大，什麽婆婆不婆婆了？”令狐沖笑道：“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，那有什麽希奇？她的侄兒也比妳要老上二三十歲，別說婆婆自己了。”姓易的道：“讓開！我們自己進去瞧瞧。”
　　令狐沖雙手壹伸，道：“婆婆說道，夤夜之間，男女不便相見。她跟妳們素不相識，沒來由的又見什麽？”
　　姓易的袖子壹拂，壹股勁力疾卷過來，令狐沖內力全失，毫無抵禦之能，撲地摔倒。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，倒是壹怔，冷笑道：“妳是華山派弟子？只怕吹牛！”說著走向草棚。
　　令狐沖站起身來，臉上已給地下石子擦出了壹條血痕，說道：“婆婆不願跟妳們相見，妳怎可無禮？在洛陽城中，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，卻也沒見到她壹面。”那姓易的道：“這小子，說話沒上沒下，妳再不讓開，是不是想再摔壹大跤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，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。這位想來也必是昆侖派中赫赫有名之輩，黑夜之中，卻來欺侮壹個年老婆婆，豈不叫江湖上好漢笑話？”
　　那姓易的喝道：“偏有妳這麽多廢話！”左手突出，啪的壹聲，在令狐沖左頰上重重打了壹掌。
　　令狐沖內力雖失，但見他右肩微沈，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，急忙閃避，卻腰腿不由使喚，這壹掌終於沒法避開，身子打了兩個轉，眼前壹黑，坐倒在地。
　　那姓辛的道：“易師弟，這人不會武功，不必跟他壹般見識，妖邪之徒早已逃光，咱們走吧！”那姓易的道：“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到五霸岡上聚集，頃刻間又散得幹幹凈凈。聚得固然古怪，散得也挺希奇。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。在這草棚之中，多半能找到些端倪。”說著伸手便去推草棚門。
　　令狐沖站起身來，手中已然多了壹柄長劍，說道：“易前輩，草棚中這位婆婆於在下有恩，我只須有壹口氣在，決不許妳冒犯她老人家。”
　　那姓易的哈哈大笑，道：“妳憑什麽？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晚輩武藝低微，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？只不過萬事擡不過壹個理字。妳要進這草棚，先得殺了我。”
　　那姓辛的道：“易師弟，這小子倒挺有骨氣，是條漢子，由他去吧。”那姓易的笑道：“聽說妳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秘，還有什麽劍宗、氣宗之分。妳是劍宗呢，還是氣宗？又還是什麽屁宗？哈哈，哈哈！”他這麽壹笑，那姓辛的、姓譚的跟著也大笑起來。
　　令狐沖朗聲道：“恃強逞暴，叫什麽名門正派？妳是少林派弟子？只怕吹牛！”
　　那姓易的大怒，右掌壹立，便要向令狐沖胸口拍去。眼見這壹掌拍落，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，那姓辛的說道：“且住！令狐沖，若是名門正派的弟子，便不能跟人動手嗎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既是正派中人，每次出手，總得說出個名堂。”
　　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，道：“我說壹二三，數到三字，妳再不讓開，我便打斷妳三根肋骨。壹！”令狐沖微微壹笑，說道：“打斷三根肋骨，何足道哉！”那姓易的大聲數道：“二！”那姓辛的道：“小朋友，我這個師弟，說過的話壹定算數，妳快快讓開吧。”
　　令狐沖微笑道：“我這張嘴巴，說過的話也壹定算數。令狐沖既還沒死，豈能讓妳們對婆婆無禮？”說了這句話後，知道那姓易的壹掌便將擊到，暗自運了口氣，將力道貫到右臂之上，但胸口登感劇痛，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。
　　那姓易的喝道：“三！”左足踏上壹步，眼見令狐沖背靠草棚板門，嘴角邊微微冷笑，毫無讓開之意，右掌便即拍出。
　　令狐沖只感呼吸壹窒，對方掌力已然襲體，手中長劍遞出，對準了他掌心。這壹劍方位時刻，拿捏得妙到顛毫，那姓易的右掌拍出，竟來不及縮手，嗤的壹聲輕響，跟著“啊”的壹聲大叫，長劍劍尖已從他掌心直通而過。他急忙縮臂回掌，又是嗤的壹聲，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去。這壹下受傷極重，他急躍退開數丈，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，驚怒交集，叫道：“賊小子裝傻，原來武功好得很啊！我……我跟妳拚了。”
　　辛、易、譚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，眼見令狐沖長劍壹起，並未遞劍出招，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，即令對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，劍法上的造詣，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。那姓易的雖氣惱之極，卻也已不敢輕敵，左手持劍，刷刷刷連攻三劍，卻都是試敵的虛招，每壹招劍至中途，便即縮回。
　　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壹十五名好手的雙目，當時內力雖然亦已失卻，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幾次大損，幾乎擡臂舉劍亦已有所不能。眼見那姓易的連發三下虛招，劍尖不絕顫抖，顯是少林派上乘劍法，更不願與他為敵，說道：“在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，只須三位離此他去，在下……在下願意誠心賠罪。”
　　那姓易的哼了壹聲，道：“此刻求饒，已然遲了。”長劍疾刺，直指令狐沖的咽喉。
　　令狐沖行動不便，知這壹劍無可躲避，當即挺劍刺出，後發先至，噗的壹聲響，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。
　　那姓易的五指壹張，長劍落地。其時東方曙光已現，他眼見自己手腕上鮮血壹點點地滴在地下綠草之上，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，過了半晌，才長嘆壹聲，掉頭便走。
　　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，又見令狐沖這壹劍精妙絕倫，自己也決非對手，掛念師弟傷勢，叫道：“易師弟！”隨後趕去。
　　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，問道：“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？”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，道：“正是！”那姓譚的瞧出他已身受重傷，雖然劍法精妙，但只須再挨得片刻，不用相攻，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，眼前正有個大便宜可撿，心想：“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壹傷壹走，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，我如將他打倒，擒去少林寺，交給掌門方丈發落，不但給了少林派壹個極大人情，而且昆侖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臉。”當即踏上壹步，微笑道：“少年，妳劍法不錯，跟我比壹下拳掌上的功夫，妳瞧怎樣？”
　　令狐沖壹見他神情，便已測知他的心思，心想這人好生奸猾，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，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。豈知劍到中途，手臂已然無力，當的壹聲響，長劍落地。那姓譚的大喜，呼的壹掌，重重拍正在令狐沖胸口。令狐沖哇的壹聲，噴出壹大口鮮血。
　　兩人相距甚近，這口鮮血對準了這姓譚的，直噴在他臉上，更有數滴濺入了他口中。那姓譚的嘴裏嘗到壹股血腥味，也不在意，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，右掌壹起，又欲拍出，突然間壹陣昏暈，摔倒在地。
　　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，既感奇怪，又自慶幸，見他臉上顯出壹層黑氣，肌肉不住扭曲顫抖，模樣詭異可怖，說道：“妳用錯了真力，只好怪自己了！”
　　遊目四顧，五霸岡上更無壹個人影，樹梢百鳥聲喧，地下散滿了酒肴兵刃，種種情狀，說不出的古怪。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，說道：“婆婆，別來福體安康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公子此刻不可勞神，請坐下休息。”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，當即依言坐下。
　　只聽得草棚內琴聲輕輕響起，宛如壹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流過，又緩緩註入了四肢百骸，令狐沖全身輕飄飄的，更無半分著力處，便似飄上了雲端，置身於棉絮般的白雲之上。
　　過了良久良久，琴聲越來越低，終於細不可聞而止。令狐沖精神壹振，站起身來，深深壹揖，說道：“多謝婆婆雅奏，令晚輩大得補益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妳舍命力抗強敵，讓我不致受辱於傖徒，該我謝妳才是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婆婆說哪裏話來？此是晚輩義所當為。”
　　那婆婆半晌不語，琴上發出輕輕的仙翁、仙翁之聲，似是手撥琴弦，暗自沈吟，有什麽事好生難以委決，過了壹會，問道：“妳……妳這要上哪裏去？”
　　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，只覺天地雖大，卻無容身之所，不由得連聲咳嗽，好容易咳嗽止息，才道：“我……我無處可去。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妳不去尋妳師父、師娘？不去尋妳的師弟，師……師妹他們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他們……他們不知到哪裏去了，我傷勢沈重，尋不著他們。就算尋著了，唉！”壹聲長嘆，心道：“就算尋著了，卻又怎地？他們也不要我了。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妳受傷不輕，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，登臨山水，以遣襟懷？卻也強於徒自悲苦。”令狐沖哈哈壹笑，說道：“婆婆說得是，令狐沖於生死之事，本來也不怎麽放在心上。晚輩這就別過，下山遊玩去也！”說著向草棚壹揖，轉身便走。
　　他走出三步，只聽那婆婆道：“妳……妳這便去了嗎？”令狐沖站住了道：“是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妳傷勢不輕，孤身行走，旅途之中，乏人照料，可不大妥當。”令狐沖聽得那婆婆言語之中頗為關切，心頭又是壹熱，說道：“多謝婆婆掛懷。我的傷是治不好的了，早死遲死，死在哪裏，也沒多大分別。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嗯，原來如此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”隔了好壹會，才道：“妳走了之後，倘若那兩個少林派的惡徒又來啰唣，卻不知如何是好？這昆侖派的譚迪人壹時昏暈，醒來之後，只怕又會找我的麻煩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婆婆，妳要去哪裏？我護送妳壹程如何？”那婆婆道：“本來甚好，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，生怕連累了妳。”令狐沖道：“令狐沖的性命是婆婆所救，有什麽連累不連累的？”那婆婆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我有個厲害對頭，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為難，我避到了這裏，但朝夕之間，他又會追蹤到來。妳傷勢未愈，不能跟他動手，我只想找個隱僻所在暫避，等約齊了幫手再跟他算賬。要妳護送我吧，壹來妳身上有傷，二來妳壹個鮮龍活跳的少年，陪著我這老太婆，豈不悶壞了妳？”
　　令狐沖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我道婆婆有什麽事難以委決，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。妳要去哪裏，我送妳到哪裏便是，不論天涯海角，只要我還沒死，總是護送婆婆前往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如此生受妳了。當真是天涯海角，妳都送我去？”語音中大有歡喜之意。令狐沖道：“不錯，不論天涯海角，令狐沖都隨婆婆前往。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這可另有壹個難處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卻是什麽？”那婆婆道：“我的相貌十分醜陋，不管是誰見了，都會嚇壞了他，因此我說什麽也不願給人見到。否則的話，剛才那三人要進草棚來，見他們壹見又有何妨？妳得答允我壹件事，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，都不許向我看上壹眼，不能瞧我的臉，不能瞧我的身子手足，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晚輩尊敬婆婆，感激婆婆對我關懷，至於婆婆容貌如何，那有什麽幹系？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妳既不能答應此事，那妳便自行去吧。”令狐沖忙道：“好，好！我答允就是，晚輩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，決不向婆婆看上壹眼。”那婆婆道：“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。”令狐沖心想：“難道連妳的背影也醜陋不堪？世上最難看的背影，若非侏儒，便是駝背，那也沒什麽。我和妳壹同長途跋涉，連背影也不許看，只怕有些不易。”
　　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，問道：“妳辦不到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辦得到，辦得到。要是我瞧了婆婆壹眼，我剜了自己眼睛。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妳可要記著才好。妳先走，我跟在妳後面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是！”邁步向岡下走去，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，那婆婆在後面跟了上來。走了數丈，那婆婆遞了壹根樹枝過來，說道：“妳把這樹枝當做拐杖撐著走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是。”撐著樹枝，慢慢下岡。走了壹程，忽然想起壹事，問道：“婆婆，那昆侖派姓譚的，妳知道他名字？”那婆婆道：“嗯，這譚迪人是昆侖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，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，比起他大師兄、二師兄來，卻還差得遠。那少林派的大個子辛國梁，劍法還比他強些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原來那大喉嚨漢子叫做辛國梁，這人倒似乎還講道理。”那婆婆道：“他師弟叫做易國梓，那就無賴得緊了。妳壹劍穿過他右掌，壹劍刺傷他左腕，這兩劍可帥得很哪。”令狐沖道：“那是出於無奈，唉，這壹下跟少林派結了梁子，不免後患無窮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少林派便怎樣？咱們未必便鬥他們不過。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妳，更沒想到妳會吐血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婆婆，妳都瞧見了？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？”那婆婆道：“妳不知道麽？藍鳳凰和手下的四名苗女給妳註血，她們日日夜夜跟毒物為伍，血中含毒，那不用說了，那五仙酒更劇毒無比。譚迪人口中濺到妳的毒血，自然抵受不住。”
　　令狐沖恍然大悟，“哦”了壹聲，道：“我反而抵受得住，也真奇怪。我跟那藍教主無冤無仇，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？”那婆婆道：“誰說她要害妳了？她是對妳壹片好心，哼，妄想治妳的傷來著。要妳血中有毒而妳性命無礙，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，我原想藍教主並無害我之意。平壹指大夫說她的藥酒是大補之物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她當然不會害妳，要對妳好也來不及呢。”令狐沖微微壹笑，又問：“不知那譚迪人會不會死？”那婆婆道：“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。不知有多少毒血濺入了他口中。”
　　令狐沖想起譚迪人中毒後臉上的神情，不由得打了個寒噤，又走出十余丈後，突然想起壹事，叫道：“啊喲，婆婆，請妳在這兒等我壹等，我得回上岡去。”那婆婆問道：“幹什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平大夫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。”那婆婆道：“不用回去啦，我已把他屍體化了，埋了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啊，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。”那婆婆道：“也不是什麽安葬。我是用藥將他屍體化了。在那草棚之中，難道叫我整晚對著壹具屍首？平壹指活著的時候已沒什麽好看，變了屍首，這副模樣，妳自己想想吧。”
　　令狐沖“嗯”了壹聲，只覺這位婆婆行事實在出人意表，平壹指對自己有恩，他身死之後，該當好好將他入土安葬才是，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屍體，越想越不安，可是用藥化去屍體有什麽不對，卻又說不上來。
　　行出數裏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。那婆婆道：“妳張開手掌！”令狐沖應道：“是！”心下奇怪，不知她又有什麽花樣，當即依言伸出手掌，張了開來，只聽得噗的壹聲輕響，壹件細物從背後拋將過來，投入掌中，乃是壹顆黃色藥丸，約有小指頭大小。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妳吞了下去，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。”將藥丸放入口中，吞了下去。那婆婆道：“我是要仗著妳的神妙劍法護送脫險，這才用藥物延妳性命，免得妳突然身死，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。可不是對妳……對妳有什麽好心，更不是想要救妳性命，妳記住了。”
　　令狐沖又應了壹聲，走到樹下，倚樹而坐，只覺丹田中壹股熱氣暖烘烘地湧將上來，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，尋思：“這顆藥丸明明於我身子大有補益，婆婆偏不承認對我有什麽好心，只說不過是利用我而已。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，她卻為什麽要說這等反話？”又想：“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，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壹股沈勁。她武功比我強得多，又何必要我衛護？唉，她愛這麽說，我便聽她這麽辦就是。”
　　他坐得片刻，便站起身來，道：“咱們走吧。婆婆，妳累不累？”那婆婆道：“我倦得緊，再歇壹會兒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。”心想：“上了年紀之人，憑他多高的武功，精力總不如少年。我只顧自己，可太不體恤婆婆了。”當下重行坐倒。
　　又過了好半晌，那婆婆才道：“走吧！”令狐沖應了，當先而行，那婆婆跟在後面。
　　
　　令狐沖服了藥丸，步履登覺輕快得多，依著那婆婆的指示，盡往荒僻的小路上走。行了將近十裏，山道漸覺崎嶇，行走時已有些氣喘。那婆婆道：“我走得倦了，要歇壹會兒。”
　　令狐沖應道：“是，”坐了下來，心想：“聽她氣息沈穩，壹點也不累，明明是要我休息，卻說是她自己倦了。”
　　歇了壹盞茶時分，起身又行，轉過了壹個山坳，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：“大夥兒趕緊吃飯，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。”數十人齊聲答應。令狐沖停住腳步，只見山澗邊的壹片草地之上，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。便在此時，那些漢子也已見到了令狐沖，有人說道：“是令狐公子！”令狐沖依稀認了出來，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五霸岡上，正要出聲招呼，突然之間，數十人鴉雀無聲，壹齊瞪眼瞧著他身後。
　　這些人的臉色都古怪之極，有的顯然甚是驚懼，有的則是惶惑失措，似乎驀地遇上了壹件難以形容、無法應付的怪事壹般。令狐沖壹見這等情狀，登時便想轉頭，瞧瞧自己身後到底有什麽事端，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雕壹般，但腦袋只轉得壹半，立即驚覺：這些人所以如此，是由於見到了那位婆婆，自己曾答允過她，決計不向她瞧上壹眼。
　　他急忙扭過頭來，使力過巨，連頭頸也扭得痛了，好奇之心大起：“為什麽他們壹見婆婆，便這般驚惶？難道婆婆當真形相怪異之極，人世所無？”
　　忽見壹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，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，登時鮮血長流。令狐沖大吃壹驚，叫道：“妳幹什麽？”那漢子大聲道：“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，早已什麽東西也瞧不見了。”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，自行刺瞎了雙眼，都道：“小人瞎眼已久，什麽都瞧不見了。”令狐沖驚奇萬狀，眼見其余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，要刺瞎自己眼睛，忙叫：“餵，餵！且慢，有話好說，可不用刺瞎自己啊，那……那到底是什麽緣故？”
　　壹名漢子慘然道：“小人本想立誓，決不敢有半句多口，只是生怕難以取信。”
　　令狐沖叫道：“婆婆，妳救救他們，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。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好，我信得過妳們。東海中有座蟠龍島，可有人知道麽？”壹個老者道：“福建泉州東南壹百多裏海中，有座蟠龍島，聽說人跡罕至，極為荒涼。”那婆婆道：“正是這座小島，妳們立即動身，到蟠龍島上去玩玩吧。過得了七年八年，再回中原吧。”
　　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，臉上均現喜色，說道：“咱們即刻便走。”有人又道：“咱們壹路之上，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。”那婆婆冷冷地道：“妳們說不說話，關我什麽事？”那人道：“是，是！小人胡說八道。”提起手來，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。那婆婆道：“去吧！”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。三名刺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，頃刻之間，走得壹個不剩。
　　令狐沖心下駭然：“這婆婆單憑壹句話，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，七年八年不許回來。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，如得大赦，可真叫人不懂了。”他默不作聲地行走，心頭思潮起伏，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這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聞的怪人，思忖：“只盼壹路前去，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。他們壹番熱心，為治我的病而來，倘若給婆婆撞見了，不是刺瞎雙目，便得罰去荒島充軍，豈不冤枉？這樣看來，黃幫主、司馬島主、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，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幹幹凈凈，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。她……她到底是怎麽壹個可怖的大魔頭？”想到此處，不由自主地連打兩個寒噤。
　　
　　又行得七八裏，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：“前面那人便是令狐沖。”這人叫聲響亮之極，壹聽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到了。那婆婆道：“我不想見他，妳跟他敷衍壹番。”令狐沖應道：“是。”只聽得簌的壹聲響，身旁灌木壹陣搖晃，那婆婆鉆入了樹叢之中。
　　只聽辛國梁說道：“師叔，那令狐沖身上有傷，走不快的。”其時相隔尚遠，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，雖是隨口壹句話，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，心道：“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。”婆婆既躲在附近，便索性不走，坐在道旁相候。
　　過了壹會，來路上腳步聲響，幾人快步走來，辛國梁和易國梓都在其中，另有兩個僧人、壹個中年漢子。兩個僧人壹個年紀甚老，滿臉皺紋，另壹個三十來歲，手持方便鏟。
　　令狐沖站起身來，深深壹揖，說道：“華山派晚輩令狐沖，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，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。”易國梓喝道：“小子……”那老僧道：“老衲法名方生。”那老僧壹說話，易國梓立時住口，但怒容滿臉，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。令狐沖躬身道：“參見大師。”方生點了點頭，和顏悅色地道：“少俠不用多禮。尊師嶽先生可好。”
　　令狐沖初時聽得他們來勢洶洶地追到，心下甚是惴惴，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，又知“方”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壹代人物，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，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，心中登時壹寬，恭恭敬敬地道：“多謝大師垂詢，敝業師安好。”
　　方生道：“這四個都是我師侄。這僧人法名覺月，這是黃國柏師侄，這是辛國梁師侄，這是易國梓師侄。辛易二人，妳們曾會過面的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。令狐沖參見四位前輩。晚輩身受重傷，行動不便，禮數不周，請眾位前輩原諒。”易國梓哼了壹聲，道：“妳身受重傷！”方生道：“妳當真身上有傷？國梓，是妳打傷他的嗎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壹時誤會，算不了什麽。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壹跤，又擊了晚輩壹掌，好在晚輩壹時也不會便死，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。”他壹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，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，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，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，又道：“種種情事，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。既是大師佛駕親臨，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，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。大師放心，晚輩雖傷重難愈，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葛。”這麽壹說，倒像自己傷重難愈，全是易國梓的過失。
　　易國梓怒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胡說八道，妳本來就已身受重傷，跟我有什麽幹系？”
　　令狐沖嘆了口氣，淡淡地道：“這句話，易前輩，妳可是說不得的。倘若傳了出去，豈不於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。”
　　辛國梁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。各人心下明白，少林派“方”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，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，但上輩敘將起來，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壹輩，因此辛國梁、易國梓等人的輩分也高於令狐沖。易國梓和令狐沖動手，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？更何況令狐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？少林派門規綦嚴，易國梓倘若真將華山派壹個受了傷的後輩打死，縱不處死抵命，那也是非廢去武功、逐出門墻不可。易國梓念及此節，不由得臉都白了。
　　方生道：“少俠，妳過來，我瞧瞧妳的傷勢。”令狐沖走近身去。方生伸出右手，握住令狐沖的手腕，手指在他“大淵”、“經渠”兩處穴道上壹搭，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壹股希奇古怪的內力，壹震之下，便將手指彈開。方生心中壹凜，他是當今少林寺第壹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，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，當真匪夷所思。他哪知令狐沖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，他武功雖強，但在絕無防範之下，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。他“哦”的壹聲，雙目向令狐沖瞪視，緩緩地道：“少俠，妳不是華山派的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，是敝業師嶽先生所收的第壹個門徒。”方生問道：“那麽後來妳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，練了壹身邪派武功？”
　　易國梓插口道：“師叔，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，半點不錯，他賴也賴不掉。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壹個女子，怎麽躲起來了？鬼鬼祟祟的，多半不是好東西。”
　　令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，怒道：“妳是名門弟子，怎地出言無禮？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妳，免得生氣。”易國梓道：“妳叫她出來，是正是邪，我師叔法眼無訛，壹見而知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妳我爭吵，便是因妳對我婆婆無禮而起，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。”
　　覺月接口道：“令狐少俠，適才我在山岡之上，望見跟在妳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，不似是年邁之人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我婆婆是武林中人，自然步履輕捷，那有什麽希奇？”
　　方生搖了搖頭，說道：“覺月，咱們是出家人，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？令狐少俠，此事中間疑竇甚多，老衲壹時也參詳不透。妳果然身負重傷，但內傷怪異，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所致。咱們今日在此壹會，也是有緣，盼妳早日痊愈。妳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，我這裏有兩顆藥丸，給妳服了吧，就只怕治不了……”說著伸手入懷。
　　令狐沖心下敬佩：“少林高僧，果然氣度不凡。”躬身道：“晚輩有幸得見大師……”
　　壹語未畢，突然間刷的壹聲響，易國梓長劍出鞘，喝道：“在這裏了！”連人帶劍，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叢中。方生叫道：“易師侄，休得無禮！”只聽得呼的壹聲，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，壹躍數丈，啪的壹聲響，直挺挺地摔在地下，仰面向天，手足抽搐了幾下，便不再動了。方生等都大吃壹驚，只見他額頭壹個傷口，鮮血汩汩流出，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，卻早已氣絕。
　　辛國梁、黃國柏、覺月三人齊聲怒喝，各挺兵刃，縱身撲向灌木叢去。方生雙手壹張，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，壹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壹齊擋住，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：“是黑木崖哪壹位道兄在此？”但見數百株灌木中壹無動靜，更沒半點聲息。方生又道：“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，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？”灌木中仍無人答話。
　　令狐沖大吃壹驚：“黑木崖？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，難道……難道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輩？”
　　方生大師又道：“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壹面之緣。道友既出手殺了人，雙方是非，今日須作了斷。道友何不現身相見？”令狐沖又心頭壹震：“東方教主？他說的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？此人號稱當世第壹高手，那麽……那麽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？”
　　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，始終不理。方生道：“道友壹定不肯賜見，恕老衲無禮了！”說著雙手向後壹伸，兩只袍袖中登時鼓起勁氣，跟著向前推出，只聽得喀喇喇壹聲響，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，枝葉紛飛。便在此時，呼的壹聲響，壹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出。
　　令狐沖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，總是記著諾言，急忙轉身，只聽得辛國梁和覺月齊聲呼叱，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，既密且疾，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。
　　其時正當已牌時分，日光斜照，令狐沖為守信約，心下又焦慮，又好奇，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，只見地下黑影晃動，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。方生手中並無兵刃，覺月使的是方便鏟，黃國柏使刀，辛國梁使劍，那婆婆使的是壹對極短的兵刃，似是匕首，又似是蛾眉刺，那兵刃既短且薄，又似透明，單憑日影，認不出是何種兵器。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，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，聲勢威猛。
　　令狐沖叫道：“有話好說，妳們四個大男人，圍攻壹位年老婆婆，成什麽樣子？”
　　黃國柏冷笑道：“年老婆婆！嘿嘿，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。她……”壹語未畢，只聽得方生叫道：“國柏，留神！”黃國柏“啊”的壹聲大叫，似是受傷不輕。
　　令狐沖心下駭然：“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！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樹木，內力強極，可是那婆婆以壹敵四，居然還占到上風。”跟著覺月也壹聲大叫，方便鏟脫手飛出，越過令狐沖頭頂，落在數丈之外。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，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，只方生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鬥。
　　方生說道：“善哉！善哉！妳下手如此狠毒，連殺我師侄三人。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，只好全力和妳周旋壹番了。”啪啪啪幾下急響，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，似是木棒木棍之屬。令狐沖覺得背後的勁風越來越淩厲，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。
　　方生大師壹用到兵刃，果然是非同小可，戰局當即改觀。令狐沖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，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。方生大師道：“拋下兵刃！我也不來難為妳，妳隨我去少林寺，稟明方丈師兄，請他發落。”那婆婆不答，向辛國梁急攻數招。辛國梁抵擋不住，跳出圈子，待方生大師接過。辛國梁定了定神，舞動長劍，又攻了上去。
　　又鬥片刻，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，勁風卻越來越響。方生大師說道：“妳內力非我之敵，我勸妳快拋下兵刃，跟我去少林寺，再支持得壹會，妳非受沈重內傷不可。”那婆婆哼了壹聲，突然間“啊”的壹聲呼叫，令狐沖後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，伸手壹摸，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，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。方生大師又道：“善哉，善哉！妳已受了傷，更加支撐不住了。我壹直手下留情，妳該當知道。”辛國梁怒道：“這婆娘是邪魔妖女，師叔快下手斬妖，給三位師弟報仇。對付妖邪，豈能慈悲？”
　　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，腳步踉蹌，隨時都能倒下，令狐沖心道：“婆婆叫我隨伴，原是要我保護她，此時她身遭大難，我豈可不理？雖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，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，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！”刷的壹聲，抽出了長劍，朗聲說道：“方生大師，辛前輩，請妳們住手，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。”
　　辛國梁喝道：“妖邪之輩，壹並誅卻！”呼的壹劍，向令狐沖背後刺來。令狐沖生怕見到婆婆，不敢轉身，只往旁壹讓。那婆婆叫道：“小心！”令狐沖這麽壹側身，辛國梁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。猛聽得辛國梁“啊”的壹聲大叫，身子飛了起來，從令狐沖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，摔在地下，也是壹陣抽搐，便即斃命，不知如何，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。
　　便在此時，砰的壹聲響，那婆婆中了方生大師壹掌，向後摔入灌木叢中。
　　令狐沖大驚，叫道：“婆婆，婆婆，妳怎麽了？”那婆婆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。令狐沖知她未死，稍覺放心，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，這壹劍的去勢方位巧妙已極，逼得方生向後躍開。令狐沖跟著又是壹劍，方生舉兵刃壹擋，令狐沖縮回長劍，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，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。他心頭壹怔：“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麽壹根短木棒。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，我若不以劍術將他制住，婆婆無法活命。”當即上刺壹劍，下刺壹劍，跟著又上刺兩劍，都是風清揚所授的劍招。
　　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，說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”令狐沖不敢稍有停留，自己沒絲毫內力，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來，自己固然立斃，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，當下心中壹片空明，將“獨孤九劍”諸般奧妙變式，任意所之地使了出來。
　　這“獨孤九劍”劍法精妙無比，令狐沖雖內力已失，而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全部領悟，但饒是如此，也已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。令狐沖只覺胸口熱血上湧，手臂酸軟難當，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。
　　方生猛地裏大喝壹聲：“撤劍！”左掌按向令狐沖胸口。
　　令狐沖此時精疲力竭，壹劍刺出，劍到中途，手臂便即下沈。他長劍下沈，仍刺了出去，去勢卻已略慢，方生大師左掌飛出，已按中他胸口，勁力不吐，問道：“妳這獨孤九劍……”便在此時，令狐沖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。
　　令狐沖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，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，急忙用力壹收，將劍縮回，這壹下用力過巨，身子後仰，坐倒在地，口中噴出鮮血。
　　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，微笑道：“好劍法！少俠如不是劍下留情，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。”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，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。令狐沖雖及時收劍，長劍終於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，受傷不輕。令狐沖道：“冒……冒犯了……前輩。”
　　方生大師道：“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，居然世上尚有傳人。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，今日之事，老衲……老衲沒法自作主張。”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壹個紙包，打了開來，裏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藥丸，說道：“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，妳服下壹丸。”微壹遲疑，又道，“另壹丸給了那女子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晚輩的傷治不好啦，還服什麽藥！另壹顆大師妳自己服吧。”
　　方生大師搖了搖頭，道：“不用。”將兩顆藥丸放在令狐沖身前，瞧著覺月、辛國梁等四具屍體，神色淒然，舉起手掌，輕聲誦念“往生咒”，漸漸地容色轉和，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壹層聖光，當真唯有“大慈大悲”四字，方足形容。
　　令狐沖只覺頭暈眼花，實難支持，於是拾起兩顆藥丸，服了壹顆。
　　方生大師念畢經文，向令狐沖道：“少俠是風前輩‘獨孤九劍’的傳人，決不會是妖邪壹派，妳俠義心腸，按理不應橫死。只是妳身上內傷十分怪異，非藥石可治，須當修習高深內功，方能保命。依老衲之見，妳隨我去少林寺，由老衲懇求掌門師兄，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，當能療妳內傷。”他咳嗽了幾聲，又道：“修習這門內功，講究緣法，老衲卻於此無緣。少林派掌門師兄胸襟廣大，或能與少俠有緣，傳此心法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多謝大師好意，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，倘若僥幸未死，當來少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。”方生臉現詫色，道：“妳……妳叫她婆婆？少俠，妳是名門正派高弟，不可和妖邪壹流為伍。老衲好言相勸，少俠還須三思。”令狐沖道：“男子漢壹言既出，豈能失信於人？”
　　方生大師嘆道：“好！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。”向地下四具屍體看了壹眼，說道：“四具臭皮囊，葬也罷，不葬也罷，離此塵世，壹了百了。”轉身緩緩邁步而去。
　　
　　令狐沖坐在地下只是喘息，全身酸痛，動彈不得，問道：“婆婆，妳……妳還好吧？”
　　只聽得身後簌簌聲響，那婆婆從灌木叢中出來，說道：“死不了！妳跟這老和尚去吧。他說能療妳內傷，少林派內功心法當世無匹，妳為什麽不去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我說過護送婆婆，自然護送到底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妳身上有傷，還護送什麽？”令狐沖笑道：“妳也有傷，大家走著瞧吧！”那婆婆道：“我是妖邪外道，妳是名門弟子，跟我混在壹起，沒的敗壞了妳名門弟子的名譽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我本來就沒名譽，管他旁人說甚短長？婆婆，妳待我極好，令狐沖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。妳此刻身受重傷，我倘若舍妳而去，還算是人麽？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，妳便舍我而去了，是不是？”令狐沖壹怔，笑道：“婆婆倘若不嫌我後生無知，要我相伴，令狐沖便在妳身畔談談說說。就只怕我這人生性粗魯，任意妄為，過不了幾天，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了。”那婆婆嗯了壹聲。
　　令狐沖回過手臂，將方生大師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，說道：“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，婆婆，妳殺他門下弟子四人，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妳，寧可自己不服。他剛才跟妳相鬥，只怕也未出全力。”那婆婆怒道：“呸！他未出全力，怎地又將我打傷了？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，假惺惺地冒充好人，我才不瞧在眼裏呢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婆婆，妳把這顆藥服下吧。我服了之後，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。”那婆婆應了壹聲，卻不來取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婆婆……”那婆婆道：“眼前只有妳我二人，怎地‘婆婆，婆婆’的叫個不休？少叫幾句成不成？”令狐沖笑道：“是。少叫幾句，有什麽不成？妳怎麽不服藥丸？”那婆婆道：“妳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，說我給妳的傷藥不好，那妳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壹並吃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啊喲，我幾時說過妳的傷藥不好，那不是冤枉人嗎？再說，少林派的傷藥好，正是要妳服了，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妳嫌陪著我氣悶，是不是？那妳自己盡管走啊，我又沒留著妳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想：“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，老是跟我鬧別扭？是了，她受傷不輕，身子不適，脾氣自然大了，原也怪她不得。”笑道：“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，就算想走，也走不了。何況……何況……哈哈……”那婆婆怒道：“何況什麽？又哈哈什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笑道：“哈哈就是哈哈，何況，我就算能走，也不想走，除非妳跟我壹起走。”他本來對那婆婆說話甚為恭謹有禮，但她亂發脾氣，不講道理，他也就放肆起來。豈知那婆婆卻不生氣，突然壹言不發，不知在想什麽心事。令狐沖道：“婆婆……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又是婆婆！妳壹輩子沒叫過人‘婆婆’，是不是？這等叫不厭？”
　　令狐沖笑道：“從此之後，我不叫妳婆婆了，那我叫妳什麽？”
　　那婆婆不語，過了壹會，道：“便只咱二人在此，又叫什麽了？妳壹開口，自然就是跟我說話，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？”令狐沖笑道：“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，妳可別誤會。”那婆婆哼了壹聲，道：“說話沒點正經，難怪妳小師妹不要妳。”
　　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沖心中的創傷，他胸口壹酸，不自禁地想道：“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，只怕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，以致她不願以終身相托？是了，林師弟循規蹈矩，確是個正人君子，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了。別說小師妹，倘若我是女子，也會喜歡他而不要我這沒點正經的無行浪子令狐沖。唉，令狐沖啊令狐沖，妳喝酒胡鬧，不守門規，委實不可救藥。我跟采花大盜田伯光結交，在衡陽妓院中睡覺，小師妹壹定大大的不高興。”
　　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，問道：“怎麽？我這句話傷了妳嗎？妳生氣了，是不是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沒生氣，妳說得對，我說話沒點正經，行事也沒點正經，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，師父、師娘也都不喜歡我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妳不用難過，妳師父、師娘、小師妹不喜歡妳，難道……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妳了？”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，充滿了慰藉之意。
　　令狐沖大是感激，胸口壹熱，喉頭似是塞住了，說道：“婆婆，妳待我這麽好，就算世上再沒別人喜歡我，也……也沒有什麽！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妳就是壹張嘴甜，說話叫人高興。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，也對妳贊不絕口。好啊，妳走不動，我也走不動，今天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，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。”令狐沖微笑道：“今日不死，也不知明日會不會死，明日不死，也不知後日會不會死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少說廢話。妳慢慢爬過去，我隨後過來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妳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，我恐怕壹步也爬不動。”
　　那婆婆道：“又來胡說八道了，我不服藥丸，為什麽妳便爬不動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半點也不是胡說。妳不服藥，身上的傷就不易好，沒精神彈琴，我心中壹急，哪裏還會有力氣爬過去？別說爬過去，連躺在這裏也沒力氣。”那婆婆嗤的壹聲笑，說道：“躺在這裏也得有力氣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這是自然！這裏是壹片斜坡，我若不使力氣，登時滾了下去，摔入下面的山澗，就不摔死，也淹死了。”
　　那婆婆嘆道：“妳身受重傷，朝不保夕，偏偏還有這麽好興致來說笑。如此憊懶家夥，世所罕有。”令狐沖將藥丸輕輕向後壹拋，道：“妳快吃了吧。”那婆婆道：“哼，凡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，就沒壹個好東西，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，沒的汙了我嘴。”
　　令狐沖“啊喲”壹聲大叫，身子向左壹側，順著斜坡，骨碌碌地便向山澗滾了下去。那婆婆大吃壹驚，叫道：“小心！”令狐沖繼續向下滾動，這斜坡並不甚陡，但卻甚長，令狐沖滾了好壹會才滾到澗邊，手腳力撐，便止住了。
　　那婆婆叫道：“餵，餵，妳怎麽啦？”令狐沖臉上、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，忍痛不做聲。那婆婆叫道：“好啦，我吃老和尚的臭藥丸便了，妳……妳上來吧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說過了的話，可不能不算。”其時二人相距已遠，令狐沖中氣不足，話聲不能及遠。那婆婆隱隱約約的只聽到壹些聲音，卻不知他說些什麽，問道：“妳說什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氣喘不已。那婆婆道：“快上來！我答應妳吃藥丸便是。”
　　令狐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，想要爬上斜坡，但順勢下滾甚易，再爬將上去，委實難如登天，只走得兩步，腿上壹軟，壹個踉蹌，撲通壹聲，當真摔入了山澗。
　　那婆婆在高處見到他摔入山澗，心中壹急，便也順著斜坡滾落，滾到令狐沖身畔，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。她喘息幾下，伸右手抓住他背心，將他濕淋淋地提起。
　　令狐沖已喝了好幾口澗水，眼前金星亂舞，定了定神，只見清澈的澗水之中，映上來兩個倒影，壹個妙齡姑娘正抓著自己背心。
　　他壹呆之下，突然聽得身後那姑娘“哇”的壹聲，吐出壹大口鮮血，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，同時伏在他背上，便如癱瘓了壹般。
　　令狐沖感到那姑娘柔軟的軀體，又覺她壹頭長發拂在自己臉上，不由得心下壹片茫然。再看水中倒影時，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，雙目緊閉，睫毛甚長，雖然倒影瞧不清楚，但顯然容貌秀麗絕倫，不過十七八歲年紀。
　　他奇怪之極：“這姑娘是誰？怎地忽然有這樣壹位姑娘前來救我？”
　　水中倒影，背心感覺，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，令狐沖想要轉過身來，將她扶起，但全身軟綿綿的，連擡壹根手指的力氣也無。他猶似身入夢境，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，恰又如身在仙境，只想：“我是死了嗎？這已經升了天嗎？”
　　
　　過了良久，只聽得背後那姑娘嚶嚀壹聲，說道：“妳到底是嚇我呢，還是真的……真的不想活了？”
　　令狐沖壹聽到她說話之聲，不禁大吃壹驚，這聲音便和那婆婆壹模壹樣，他駭異之下，身子發顫，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妳……”那姑娘道：“妳什麽？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丸，妳尋死給我看啊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婆婆，原來妳是個……是個挺美麗的小……小姑娘。”
　　那姑娘驚道：“妳怎麽知道？妳……妳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，妳偷看過了？”壹低頭，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，正依偎在令狐沖背上，登時羞不可抑，忙掙紮著站起，剛站直身子，膝間壹軟，又摔在他懷中，支撐了幾下，又欲暈倒，只得不動。
　　令狐沖心中奇怪之極，說道：“妳為什麽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？冒充前輩，害得我……害得我……”那姑娘道：“害得妳什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壹尺，只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壹般，隱隱透出來壹層暈紅，說道：“害得我婆婆長、婆婆短的壹路叫妳。哼，真不害羞，妳做我妹子也還嫌小，偏想做人家婆婆！要做婆婆，再過八十年啦！”
　　那姑娘噗嗤壹笑，說道：“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？壹直是妳自己叫的。妳不住口地叫‘婆婆’，剛才我還生氣呢，叫妳不要叫，妳偏要叫，是不是？”
　　令狐沖心想這話倒也不假，但給她騙了這麽久，自己成了個大傻瓜，心下總是不忿，道：“妳不許我看妳的臉，就是存心騙人。倘若我跟妳面對面，難道我還會叫妳婆婆不成？妳在洛陽就在騙我啦，串通了綠竹翁那老頭子，要他叫妳姑姑。他都這麽老了，妳既是他姑姑，我豈不是非叫妳婆婆不可？”那姑娘笑道：“綠竹翁的師父，叫我爸爸做師叔，那麽綠竹翁該叫我什麽？”令狐沖壹怔，遲遲疑疑地道：“妳當真是綠竹翁的姑姑？”那姑娘道：“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，我為什麽要冒充他姑姑？做姑姑有什麽好？”
　　令狐沖嘆了壹口氣，說道：“唉！我真傻，其實早該知道了。”
　　那姑娘笑問：“早該知道什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妳說話聲音這樣好聽，世上哪有八十歲的婆婆，話聲是這般清脆嬌嫩的？”那姑娘笑道：“我聲音又粗糙，又嘶嘎，就像是烏鴉壹般，難怪妳當我是個老太婆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妳的聲音像烏鴉？唉，時世不大同了，今日世上的烏鴉，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。”
　　那姑娘聽他稱贊自己，臉上壹紅，心中大樂，笑道：“好啦，令狐公公，令狐爺爺。妳叫了我這麽久婆婆，我也叫還妳幾聲。這可不吃虧、不生氣了吧？”
　　令狐沖笑道：“妳是婆婆，我是公公，咱兩個公公婆婆，豈不是……”他生性不羈，口沒遮攔，正要說“豈不是壹對兒”，突見那姑娘雙眉壹蹙，臉有怒色，急忙住口。
　　那姑娘怒道：“妳胡說八道些什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我說咱兩個做了公公婆婆，豈不是……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？”
　　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，卻也不便相駁，只怕他越說越難聽。她倚在令狐沖懷中，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，心中煩亂已極，要想掙紮著站起身來，說什麽也沒力氣，紅著臉道：“餵，妳推我壹把！”令狐沖道：“推妳壹把幹什麽？”那姑娘道：“咱們這樣子……這樣子……成什麽樣子？”令狐沖笑道：“公公婆婆，那便是這個樣子了。”
　　那姑娘哼的壹聲，厲聲道：“妳再胡言亂語，瞧我不殺了妳！”
　　令狐沖壹凜，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、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，不敢再跟她說笑，隨即想起：“她小小年紀，壹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，武功如此高強，行事又這等狠辣，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。”
　　那姑娘聽他不出聲，說道：“妳又生氣了，是不是？堂堂男子漢，氣量恁地窄小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我不是生氣，我是心中害怕，怕給妳殺了。”那姑娘笑道：“妳以後說話規規矩矩，誰來殺妳了？”令狐沖嘆了口氣，道：“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，這叫做無可奈何，看來命中註定，非給妳殺了不可。”那姑娘壹笑，道：“妳本來叫我婆婆，對我恭恭敬敬的，那就很乖很好，以後仍是那樣便了。”令狐沖搖頭道：“不成！我既知妳是個小姑娘，便不能再當妳是婆婆了。”那姑娘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”說了兩個“妳”字，忽然臉上壹紅，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麽，便住口不說了。
　　令狐沖低下頭來，見到她嬌羞之態，嬌美不可方物，心中壹蕩，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壹下。那姑娘吃了壹驚，突然生出壹股力氣，反過手來，啪的壹聲，在令狐沖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，跟著躍起身來。但她這壹躍之力甚是有限，身在半空，力道已泄，隨即摔下，又跌在令狐沖懷中，全身癱軟，再也無法動彈了。
　　她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，心下焦急，說道：“妳再這樣……這樣無禮，我立刻……立刻宰了妳。”令狐沖笑道：“妳宰我也好，不宰我也好，反正我命不長了。我偏偏再要無禮。”那姑娘大急，道：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卻無法可施。
　　令狐沖奮起力氣，輕輕扶起她肩頭，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去，笑道：“妳便怎樣？”說了這句話，連連咳嗽，咳出好幾口血來。他壹時動情，吻了那姑娘壹下，心中便即後悔，給她打了壹掌後，更加自知不該，雖仍嘴硬，卻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。
　　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，倒大出意料之外，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，內心暗暗歉仄，只是臉嫩，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，柔聲問道：“妳……妳胸口很痛，是不是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胸口倒不痛，另壹處卻痛得厲害。”那姑娘問道：“什麽地方很痛？”語氣甚是關懷。令狐沖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，道：“這裏。”那姑娘微微壹笑，道：“妳要我賠不是，我就向妳賠個不是好了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我不好，婆婆，請您別見怪。”
　　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“婆婆”，忍不住格格嬌笑。
　　令狐沖問道：“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？妳始終沒吃，是不是？”那姑娘道：“來不及撿了。”伸指向斜坡上壹指，道：“還在上面。”頓了壹頓，道：“我依妳的。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，不管他臭不臭的了。”
　　兩人躺在斜坡上，若在平時，飛身即上，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壹般，高不可攀。兩人向斜坡瞧了壹眼，低下頭來，妳瞧瞧我，我瞧瞧妳，同聲嘆了口氣。
　　那姑娘道：“我靜坐片刻，妳莫來吵我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。”只見她斜倚澗邊，閉上雙目，右手拇指、食指、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，定在那裏便壹動也不動了，心道：“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，並非盤膝而坐。”
　　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，卻是氣息翻湧，說什麽也靜不下來，忽聽得格格格幾聲叫，壹只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。令狐沖大喜，心想折騰了這半日，早就餓得很了，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，當真再好不過，伸手便向青蛙抓去，豈知手上酸軟無力，壹抓之下，竟抓了個空。那青蛙嗒的壹聲，跳了開去，格格大叫，似是十分得意，又似嘲笑令狐沖無用。令狐沖嘆了口氣，偏生澗邊青蛙甚多，跟著又跳來兩只，令狐沖仍沒法捉住。忽然腰旁伸過來壹只纖纖素手，輕輕壹夾，便捉住了壹只青蛙，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，便能行動，雖仍乏力，捉幾只青蛙可輕而易舉。令狐沖喜道：“妙極！咱們有壹頓蛙肉吃了。”
　　那姑娘微微壹笑，壹伸手便是壹只，頃刻間捕了二十余只。令狐沖道：“夠啦！請妳去拾些枯枝來生火，我來洗剝青蛙。”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，令狐沖拔劍將青蛙斬首除腸。
　　那姑娘道：“古人殺雞用牛刀，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。”令狐沖哈哈大笑，說道：“獨孤大俠九泉有靈，得知傳人如此不肖，當真要活活氣……”說到這個“氣”字立即住口，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，怎說得上“氣死”二字？
　　那姑娘道：“令狐大俠……”令狐沖手中拿著壹只死蛙，連連搖晃，說道：“大俠二字，萬萬不敢當。天下哪有殺青蛙的大俠？”那姑娘笑道：“古時有屠狗英雄，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？妳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，連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妳不過。他說傳妳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，是他的恩人，到底是怎麽回事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傳我劍法那位師長，是我華山派的前輩。”那姑娘道：“這位前輩劍術通神，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？”令狐沖道：“這……這……我答允過他老人家，決不泄漏他的行跡。”那姑娘道：“哼，稀罕麽？妳就跟我說，我還不愛聽呢。妳可知我是什麽人？是什麽來頭？”令狐沖搖頭道：“我不知道。我連姑娘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。”那姑娘道：“妳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，我也不跟妳說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我雖不知，卻也猜到了八九成。”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，道：“妳猜到了？怎麽猜到的？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現在還不知道，到得晚上，那便清清楚楚啦。”那姑娘更是驚奇，問道：“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我擡起頭來看天，看天上少了哪壹顆星，便知姑娘是什麽星宿下凡了。姑娘生得像天仙壹般，凡間哪有這樣的人物？”
　　那姑娘臉上壹紅，“呸”的壹聲，心中卻甚歡喜，低聲道：“又來胡說八道了。”
　　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，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壹根樹枝之上，在火堆上燒烤，蛙油落在火堆之中，發出嗤嗤之聲，香氣壹陣陣地冒出。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，輕輕地道：“我叫做‘盈盈’。說給妳聽了，也不知妳以後會不會記得。”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盈盈，這名字好聽得很哪。我要是早知道妳叫做盈盈，便決不會叫妳婆婆了。”盈盈道：“為什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盈盈二字，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，自然不是老婆婆。”盈盈笑道：“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，又不會改名，仍然叫做盈盈。”令狐沖道：“妳不會成為老婆婆的，妳這樣美麗，到了八十歲，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。”
　　盈盈笑道：“那不變成了妖怪嗎？”隔了壹會，正色道：“我把名字跟妳說了，可不許妳隨便亂叫。”令狐沖道：“為什麽？”盈盈道：“不許就不許，我不喜歡。”
　　令狐沖伸了伸舌頭，說道：“這個也不許，那個也不許，將來誰做了妳的……”說到這裏，見她沈下臉來，當即住口。盈盈哼的壹聲。
　　令狐沖道：“妳為什麽生氣？我說將來誰做了妳的徒弟，可有得苦頭吃了。”他本來想說“丈夫”，但壹見情勢不對，忙改說“徒弟”。盈盈自然知道原意，說道：“妳這人既不正經，又不老實，三句話中，倒有兩句顛三倒四。我……我不會強要人家怎麽樣，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，不愛聽呢，也由得他。”令狐沖笑道：“我愛聽妳的話。”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。盈盈秀眉壹蹙，似要發作，但隨即滿臉暈紅，轉過了頭。
　　壹時之間，兩人誰也不做聲。忽然聞到壹陣焦臭，盈盈壹聲“啊喲”，卻原來手中壹串青蛙燒得焦了，嗔道：“都是妳不好。”
　　令狐沖笑道：“妳該說虧得我逗妳生氣，才烤了這樣精彩的焦蛙出來。”取下壹只燒焦了的青蛙，撕下壹條腿，放入口中壹陣咀嚼，連聲贊道：“好極，好極！如此火候，才恰到好處，甜中帶苦，苦盡甘來，世間除此之外，更無這般美味。”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，也吃了起來。令狐沖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，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。
　　二人吃完了烤蛙，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，大感困倦，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。
　　二人壹晚未睡，又受了傷，這壹覺睡得甚是沈酣。令狐沖在睡夢之中，忽覺正和嶽靈珊在瀑布中練劍，突然多了壹人，卻是林平之，跟著便和林平之鬥劍。但手上沒半點力氣，拚命想使獨孤九劍，偏偏壹招也想不起來，林平之壹劍又壹劍地刺在自己心口、腹上、頭上、肩上，又見嶽靈珊在哈哈大笑。他又驚又怒，大叫：“小師妹，小師妹！”
　　叫了幾聲，便驚醒過來，聽到壹個溫柔的聲音道：“妳夢見小師妹了？她對妳怎樣？”令狐沖兀自心中酸苦，說道：“有人要殺我，小師妹不睬我，還……還笑呢！”盈盈嘆了口氣，輕輕地道：“妳額頭上都是汗水。”
　　令狐沖伸袖拂拭，忽然壹陣涼風吹來，不禁打了個寒噤，但見繁星滿天，已是中夜。
　　
　　令狐沖神智壹清，便即坦然，正要說話，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，低聲道：“有人來了。”令狐沖凝神傾聽，果然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步聲傳來。
　　又過壹會，聽得壹人說道：“這裏還有兩個死屍。”令狐沖認出說話的是祖千秋。另壹人道：“啊，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。”卻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。
　　盈盈慢慢縮轉了手，只聽得計無施道：“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，怎地都死在這裏？咦，這人是辛國梁，他是少林派的好手。”祖千秋道：“是誰這樣厲害，壹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？”老頭子囁嚅道：“莫非……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？甚至是東方教主自己？”計無施道：“瞧來倒也甚像。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，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跡。”祖千秋道：“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，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。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，向少林派示威。”計無施道：“若要示威，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。咱們若非湊巧經過，這屍首給鳥獸吃了，就也未必會發現。日月神教如要示威，多半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，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，這才叫少林派面上無光。”祖千秋道：“不錯，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，又去追敵，來不及掩埋屍首。”
　　跟著便聽得壹陣挖地之聲，三人用兵刃掘地，掩埋屍體。令狐沖尋思：“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然大有淵源，否則不會費這力氣。”
　　忽聽得祖千秋“咦”的壹聲，道：“這是什麽，壹顆丸藥。”計無施嗅了幾嗅，說道：“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，大有起死回生之功。定是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裏掉出來的。”祖千秋道：“妳怎知道？”計無施道：“許多年前，我曾在壹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。”祖千秋道：“既是治傷靈藥，那可妙極，老兄，妳拿去給妳那不死姑娘服了，治她的病。”老頭子道：“我女兒的死活，也管不了這許多，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，送給他服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頭壹陣感激，尋思：“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。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，給她服下？”壹轉頭，淡淡月光下只見盈盈微微壹笑，扮個鬼臉，壹副天真爛漫的模樣，笑容說不出的動人，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，曾連殺四名少林好手。
　　但聽得壹陣拋石搬土之聲，三人將死屍埋好。老頭子道：“眼下有個難題，夜貓子，妳幫我想想。”計無施道：“什麽難題？”老頭子道：“這當兒令狐公子壹定是和……和聖姑她在壹起。我送這顆藥丸去，非撞到聖姑不可。聖姑生氣把我殺了，也沒什麽，只怕這麽壹來，定要沖撞了她，惹得她生氣，可就大大不妙。”
　　令狐沖向盈盈瞧了壹眼，心道：“原來他們叫妳聖姑，又對妳怕成這個樣子。妳為什麽動不動便殺人？”
　　計無施道：“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，倒有用處。咱們明日壹早追到那三個瞎子，要他們將藥丸送去給令狐公子。他們眼睛是盲的，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壹起，也沒殺身之禍。”祖千秋道：“我卻在疑心，只怕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，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壹起之故。”老頭子壹拍大腿，道：“不錯！若非如此，怎地三個人好端端的都壞了眼睛？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，無意中撞見了聖姑和令狐公子。”
　　三人半晌不語。令狐沖心中疑團愈多，只聽得祖千秋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只盼令狐公子傷勢早愈，聖姑盡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。他二人壹日不成親，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。”
　　令狐沖大吃壹驚，偷眼向盈盈瞧去，夜色朦朧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，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。令狐沖生怕她躍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，伸出右手，輕輕握住她左手，但覺她全身都在顫抖，也不知是氣惱，還是害羞。
　　祖千秋道：“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，聖姑竟然會生這麽大的氣。其實男歡女愛，理所當然。像令狐公子那樣瀟灑仁俠的豪傑，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。為什麽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，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？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，卻不許旁人提起，更不許人家見到，這不是……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？”
　　令狐沖心道：“原來如此。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？”突然覺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壹摔，要將自己手掌甩脫，忙用力握住，生怕她壹怒之下，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。
　　計無施道：“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，便東方教主，也從來對她沒半點違拗，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。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壹個男人，縱然心中愛煞，臉皮子總是薄的。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腳上，雖是壹番好意，還是惹得聖姑發惱，只怪大夥兒都是粗魯漢子，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。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，本來也有這麽幾十個，偏偏她們的性子粗粗魯魯，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別。五霸岡群豪聚會，拍馬屁聖姑生氣。這壹回書傳了出去，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。”
　　老頭子朗聲道：“聖姑於大夥兒有恩，眾兄弟感恩報德，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。大丈夫恩怨分明，有恩報恩，有仇報仇，有什麽錯了？哪壹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，老子抽他的筋，剝他的皮。”
　　令狐沖這時方才明白：壹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，原來都是為了這個閨名叫做盈盈的聖姑，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壹哄而散，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她的心事，在江湖上大肆張揚，因而生氣。他轉念又想：聖姑以壹個年輕姑娘，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，自是魔教中壹位驚天動地的人物，聽計無施說，連號稱“天下武功第壹”的東方不敗，對她也從不違拗。我令狐沖只是武林中壹個無名小卒，和她相識，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簾傳琴，說不上有半點情愫，是不是綠竹翁誤會其意，傳言出去，以致讓聖姑大大生氣呢？
　　只聽祖千秋道：“老頭子的話不錯，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大德，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，讓她壹生滿意喜樂，大家就算粉身碎骨，那也死而無悔。在五霸岡上碰壹鼻子灰，又算得什麽？只是……只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首徒，和黑木崖勢不兩立，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，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。”
　　計無施道：“我倒有壹計在此。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嶽不群抓了來，以死相脅，命他主持這樁婚姻？”祖千秋和老頭子齊聲道：“夜貓子此計大妙！事不宜遲，咱們立即動身，去抓嶽不群。”計無施道：“只是那嶽先生乃壹派掌門，內功劍法俱有極高造詣。咱們對他動粗，第壹難操必勝，第二就算擒住了他，他寧死不屈，卻又如何？”老頭子道：“那麽咱們只好綁架他老婆、女兒，加以威逼。”祖千秋道：“不錯！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，不可令人知曉，掃了華山派的顏面。令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，定然不快。”三人當下計議如何去擒拿嶽夫人和嶽靈珊。
　　盈盈突然朗聲道：“餵，三個膽大妄為的家夥，快滾得遠遠的，別惹姑娘生氣！”
　　令狐沖聽她忽然開口說話，嚇了壹跳，使力抓住她手。
　　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。老頭子道：“是，是……小人……小人……小人……”連說了三聲“小人”，驚慌過度，再也接不下去。計無施道：“是，是！咱們胡說八道，聖姑可別當真。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，再也不回中原來了。”
　　令狐沖心想：“這壹來，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。”
　　盈盈站起身來，說道：“誰要妳們到西域去？我有壹件事，妳們三個給我辦壹辦。”計無施等三人大喜，齊聲應道：“聖姑但請吩咐，小人自當盡心竭力。”盈盈道：“我要殺壹個人，壹時卻找他不到。妳們傳下話去。哪壹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，我重重酬謝。”祖千秋道：“酬謝是決不敢當，聖姑要取此人性命，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，也要尋到了他。只不知這賊子是誰，竟敢得罪了聖姑？”盈盈道：“單憑妳們三人，耳目不廣，須當立即傳言出去。”三人齊聲道：“是！是！”盈盈道：“妳們去吧！”祖千秋道：“是。請問聖姑要殺的，是哪壹個大膽惡賊。”
　　盈盈哼了壹聲，道：“此人復姓令狐，單名壹個沖字，乃華山派門下弟子。”
　　此言壹出，令狐沖、計無施、祖千秋、老頭子四人都大吃壹驚。誰都不做聲。
　　過了好半天，老頭子道：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盈盈厲聲道：“這個什麽？妳們怕了五嶽劍派，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，是不是？”計無施道：“給聖姑辦事，別說五嶽劍派，便是玉皇大帝、閻羅老子，也敢得罪了。咱們設法去把令狐……令狐沖擒了來，交給聖姑發落。老頭子，祖千秋，咱們去吧。”老頭子心想：“定是令狐沖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，年輕人越相好，越易鬧別扭，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裏調油，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？唉，不死這孩子胎裏帶病，還不是因為她媽懷著她時，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擂了壹拳，傷了胎氣？說不得，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，由聖姑自己對付他。”
　　他正在胡思亂想，哪知聽得盈盈怒道：“誰叫妳們去擒他了？這令狐沖倘若活在世上，於我清白的名聲有損。早壹刻殺了他，我便早壹刻出了心中惡氣。”祖千秋吞吞吐吐地道：“聖姑……”盈盈道：“好，妳們跟令狐沖有交情，不願為我辦這件事，那也不妨，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。”三人聽她說得認真，只得壹齊躬身說道：“謹遵聖姑臺命！”
　　老頭子卻想：“令狐公子是個大仁大義之人，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，不得不去殺他，殺了他後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。”從懷中取出那顆傷藥，放在地下。
　　三人轉身離去，漸漸走遠。
　　
　　令狐沖向盈盈瞧去，見她低了頭沈思，心想：“她為保全自己名聲，要取我性命，那又是什麽難事了？”說道：“妳要殺我，自己動手便是，又何必勞師動眾？要不然，我立刻自刎，那也不妨。”緩緩拔出長劍，倒轉劍柄，遞了過去。
　　盈盈接過長劍，微微側頭，凝視著他。令狐沖哈哈壹笑，將胸膛挺了挺。盈盈道：“妳死在臨頭，還笑什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正因為死在臨頭，所以要笑。”
　　盈盈提起長劍，手臂壹縮，作勢便欲刺落，突然轉過身去，用力壹揮，將劍擲了出去。長劍在黑暗中閃出壹道寒光，當的壹聲，落在遠處地下。
　　盈盈頓足道：“都是妳不好，叫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。倒似我壹輩子……壹輩子沒人要了，千方百計地要跟妳相好。妳……妳有什麽了不起？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。”令狐沖又哈哈壹笑。盈盈怒道：“妳還要笑我？還要笑我？”忽然“哇”的壹聲，哭了出來。
　　她這麽壹哭，令狐沖心下登感歉然，柔情壹起，驀然間恍然大悟：“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，這許多豪傑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，自必向來十分驕傲，又是女孩兒家，天生的靦腆，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，也真難免令她不快。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，未必真要殺我，只不過是為了辟謠。她既這麽說，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壹起了。”柔聲道：“果然是我不好，累得損及姑娘清名。在下這就告辭。”
　　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，道：“妳到哪裏去？”令狐沖道：“信步所至，到哪裏都好。”盈盈道：“妳答允過要保護我的，怎地自行去了？”令狐沖微笑道：“在下不知天高地厚，說這些話，可叫姑娘笑話了。姑娘武功如此高強，又怎需人保護？便有壹百個令狐沖，也及不上姑娘。”說著轉身便走。
　　盈盈急道：“妳不能走。”令狐沖道：“為什麽？”盈盈道：“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，數日之間，江湖上便無人不知，那時人人都要殺妳，這般步步荊棘，別說妳身受重傷，就算完好無恙，也難逃殺身之禍。”
　　令狐沖淡然壹笑，道：“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，那也不錯啊。”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，自忖無力走上斜坡，便順著山澗走去。
　　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，追了上來，叫道：“餵，妳別走！”令狐沖道：“令狐沖跟姑娘在壹起，只有累妳，還是獨自走了的好。”盈盈道：“妳……妳……”咬著嘴唇，心頭煩亂之極，見他始終不肯停步，又奔近幾步，說道：“令狐沖，妳定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，這才快意，是不是？”令狐沖奇道：“什麽啊？我可不懂了。”
　　盈盈又咬了咬嘴唇，說道：“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，是要妳……要妳永遠在我身邊，不能離開我壹步。”說了這句話後，身子發顫，站立不穩。
　　令狐沖大是驚奇，道：“妳……妳要我陪伴？”
　　盈盈道：“不錯！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，妳只有陪在我身邊，才能保全性命。沒想到妳這不顧死活的小子，竟壹點不怕，那不是……那不是反而害了妳麽？”
　　令狐沖心下感激，尋思：“原來妳當真是對我好，但對著那些漢子，卻又死也不認。”轉身走到她身前，伸手握住她雙手，入掌冰涼，只覺她兩只掌心都是冷汗，低聲道：“妳何苦如此？”盈盈道：“我怕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怕什麽？”盈盈道：“怕妳這傻小子不聽我話，當真要去江湖涉險，只怕過不了明天，便死在那些不值壹文錢的臭家夥手下。”令狐沖嘆道：“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，對妳又是極好，妳為什麽對他們如此輕賤？”
　　盈盈道：“他們在背後笑我，又想殺妳，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？”令狐沖忍不住失笑，道：“是妳叫他們殺我的，怎能怪他們了？再說，他們也沒在背後笑妳。妳聽計無施、老頭子、祖千秋三人談到妳時，語氣何等恭謹？哪裏有絲毫笑話妳了？”盈盈道：“他們口裏沒笑，肚子裏在笑。”
　　令狐沖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，沒法跟她辯駁，只得道：“好，妳不許我走，我便在這裏陪妳便是。唉，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，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。”
　　盈盈聽他答允不走，登時心花怒放，答道：“什麽滋味不大好受？簡直難受之極。”
　　她說這話時，將臉側了過來。星月微光照映之下，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，令狐沖心中壹動：“這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，待我又這麽好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？”
　　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嶽靈珊，道：“我給妳的那張琴呢？不見了，是不是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是啊，路上沒錢使，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裏去押了。”壹面說，壹面取下背囊，打了開來，捧出了短琴。
　　盈盈見他包裹嚴密，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為重視，心下甚喜，道：“妳壹天要說幾句謊話，心裏才舒服？”接過琴來，輕輕撥弄，隨即奏起那曲《清心普善咒》來，問道：“妳都學會了沒有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差得遠呢。”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，甚是愉悅。
　　聽了壹會，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，猶如枝頭鳥喧，清泉迸發，叮叮咚咚的十分動聽，心想：“曲調雖同，音節卻異，原來這《清心普善咒》尚有這許多變化。”
　　忽然間錚的壹聲，最短的壹根琴弦斷了，盈盈皺了皺眉頭，繼續彈奏，過不多時，又斷了壹根琴弦。令狐沖聽得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，和《清心普善咒》的琴旨殊異其趣，正訝異間，琴弦啪的壹下，又斷了壹根。
　　盈盈壹怔，將瑤琴推開，嗔道：“妳坐在人家身邊，只是搗亂，這琴哪裏還彈得成？”
　　令狐沖心道：“我安安靜靜地坐著，幾時搗亂過了？”隨即明白：“妳自己心神不定，便來怪我。”卻也不去跟她爭辯，臥在草地上閉目養神，疲累之余，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。
　　次日醒轉，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，又見她洗罷臉，用壹只梳子梳頭，皓臂如玉，長發委地，不禁看得癡了。盈盈壹回頭，見他怔怔地呆望自己，臉上壹紅，笑道：“瞌睡鬼，這時候才醒來。”令狐沖也有些不好意思，訕訕地道：“我再去捉青蛙，且看有沒有力氣。”盈盈道：“妳躺著多歇壹會兒，我去捉。”
　　令狐沖掙紮著想要站起，卻手足酸軟，稍壹用力，胸口又氣血翻騰，心下好生煩惱：“死就死，活就活，這般不死不活，廢人壹個，別說人家瞧著累贅，自己也真厭煩。”
　　盈盈見他臉色不愉，安慰他道：“妳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。這裏甚是僻靜，左右無事，慢慢養傷，又何必性急？”
　　
　　山澗之畔地處偏僻，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，此後便沒人來。二人壹住十余日。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，每日采摘野果、捕捉青蛙為食，卻見令狐沖壹日消瘦壹日。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的藥丸，彈奏琴曲撫其入睡，於他的傷勢也已沒半分好處。
　　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，好在他生性豁達，也不以為憂，每日裏仍與盈盈說笑。
　　盈盈本來自大任性，但想到令狐沖每壹刻都會突然死去，對他便加意溫柔，千依百順地服侍，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，也是立即懊悔，向他賠話。
　　這壹日令狐沖吃了兩個桃子，即感困頓，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。睡夢中聽到壹陣哭泣之聲，他微微睜眼，見盈盈伏在他腳邊，不住啜泣。令狐沖壹驚，正要問她為何傷心，突然心下明白：“她知我快死了，是以難過。”伸出左手，輕輕撫摸她秀發，強笑道：“別哭，別哭！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，哪有這麽快便去西天。”
　　盈盈哭道：“妳壹天比壹天瘦，我……我……我也不想活了……”
　　令狐沖聽她說得又誠摯，又傷心，不由得大為感激，胸口壹熱，只覺得天旋地轉，喉頭不住有血狂湧，便此人事不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