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那些事兒

當年明月

歷史軍事

我們從壹份檔案開始。
姓名:朱元璋
別名(外號):朱重八、朱國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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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遊戲的開始

明朝那些事兒 by 當年明月

2025-2-12 17:41

  萬歷十年(1582),上車補票的程序完成,王宮女的地位終於得到了確認,她挺著大肚子,接受了恭妃的封號。
  兩個月後,她不負眾望生下了壹個兒子,是為萬歷長子,取名朱常洛。
  消息傳來,舉國歡騰,老太太高興,大臣們也高興,唯壹不高興的,就是萬歷。
  因為他對這位恭妃,並沒有太多感情。對這個意外出生的兒子,自然也談不上喜歡。更何況,此時他已經有了德妃。
  德妃,就是後世俗稱的鄭貴妃。北京大興人,萬歷初年進宮,頗得皇帝喜愛。
  在後來的許多記載中,這位鄭貴妃被描述成壹個相貌妖艷,陰狠毒辣的女人。但在我看來,相貌妖艷還有可能,陰狠毒辣實在談不上。在此後幾十年的後宮鬥爭中,此人手段之拙劣,腦筋之愚蠢,反應之遲鈍,實在令人發指。
  綜合史料分析,其智商水平,也就能到菜市場罵個街而已。
  可是萬歷偏偏就喜歡這個女人,經常前去留宿。而鄭妃的肚子也相當爭氣,萬歷十壹年(1583)生了個女兒,雖然不能接班,但萬歷很高興,竟然破格提拔,把她升為了貴妃。
  這是壹個不詳的先兆,因為在後宮中,貴妃的地位要高於其他妃嬪——包括生了兒子的恭妃。
  而這位鄭貴妃的個人素養也實在很成問題,當上了後妃領導後,除了皇後,誰都瞧不上,特別是恭妃,經常被她稱作老太婆。橫行宮中,專橫跋扈,十分好鬥。
  難能可貴的是,貴妃同誌不但特別能戰鬥,還特別能生。萬歷十四年(1586),她終於生下了兒子,取名朱常洵。
  這位朱常洵,就是後來的福王。按鄭貴妃的想法,有萬歷當靠山,這孩子生出來,就是當皇帝的。但她做夢也想不到,幾十年後,自己這個寶貝兒子會死在屠刀之下。揮刀的人,名叫李自成。
  但在當時,這個孩子的出生,確實讓萬歷欣喜異常。他本來就不喜歡長子朱常洛,打算換人,現在替補來了,怎能不高興?
  然而他很快就將發現,皇帝說話,不壹定算數。
  吸取了以往壹百多年裏,自己的祖輩與言官大臣鬥爭的豐富經驗。萬歷沒敢過早暴露目標,絕口不提換人的事,只是靜靜地等待時機成熟,再把生米煮成熟飯。
  可還沒等米下鍋,人家就打上門來了,而且還不是言官。
  萬歷十四年(1586)三月,內閣首輔申時行上奏:望陛下早立太子,以定國家之大計,固千秋之基業。
  老狐貍就是老狐貍,自從鄭貴妃生下朱常洵,申時行就意識到了隱藏的危險。他知道,自己的這個學生想幹什麽。
  憑借多年的政治經驗,他也很清楚,如果這麽幹了,迎面而來的,必定是史無前例的驚濤駭浪。從此,朝廷將永無寧日。
  於是他立即上書,希望萬歷早立長子。言下之意是,我知道妳想幹嘛,但這事不能幹,妳趁早斷了這念頭,早點洗了睡吧。
  其實申時行的本意,倒不是要幹涉皇帝的私生活:立誰都好,又不是我兒子,與我何幹?之所以提早打預防針,實在是出於好心,告訴妳這事幹不成,早點收手,免得到時受苦。
  可是他的好學生似乎打定主意,壹定要吃苦,收到奏疏,只回復了壹句話:
  “長子年紀還小,再等個幾年吧。”
  學生如此不開竅,申時行只得嘆息壹聲,揚長而去。
  但這壹次,申老師錯了,他低估了對方的智商。事實上,萬歷十分清楚這封奏疏的隱含意義。只是在他看來,皇帝畢竟是皇帝,大臣畢竟是大臣,能堅持到底,就是勝利。此即所謂,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
  但壹般說來,沒事上山找老虎玩的,只有兩種人:壹種是打獵,壹種是自盡。
  話雖如此,萬歷倒也不打無把握之仗,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,他決定玩壹個花招。
  萬歷十四年(1586)三月,萬歷突然下達諭旨:鄭貴妃勞苦功高,升任皇貴妃。
  消息傳來,真是糞坑裏丟炸彈,分量十足。朝廷上下議論紛紛,群情激奮。
  因為在後宮中,皇貴妃僅次於皇後,算第二把手。且歷朝歷代,能獲此殊榮者少之又少(生下獨子或在後宮服務多年)。
  按照這個標準,鄭貴妃是沒戲的。因為她入宮不長,且皇帝之前已有長子,沒啥突出貢獻,無論怎麽算都輪不到她。
  萬歷突然來這壹招,真可謂是煞費苦心。首先可以藉此提高鄭貴妃的地位,子以母貴,母親是皇貴妃,兒子的名分也好辦;其次還能借機試探群臣的反應。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媽,妳們同意了,後天我就敢提拔孩子。溫水煮青蛙,咱們慢慢來。
  算盤打得很好,可惜只是掩耳盜鈴。
  要知道,在朝廷裏混事的這幫人,個個都不簡單:老百姓家的孩子,辛辛苦苦讀幾十年書,考得死去活來,進了朝廷,再被踩個七葷八素,這才修成正果。生肖都是屬狐貍的,嗅覺極其靈敏,擅長見風使舵,無事生非。皇帝玩的這點小把戲,在他們面前也就是個笑話,傻子才看不出來。
  更為難得的是,明朝的大臣們不但看得出來,還豁得出去。第壹個出頭的,是戶部給事中姜應麟。
  相對而言,這位仁兄還算文明,不說粗話,也不罵人,擺事實講道理:
  “皇帝陛下,聽說您要封鄭妃為皇貴妃,我認為這是不妥的。恭妃先生皇長子,鄭妃生皇三子(中間還有壹個,夭折了),先來後到,恭妃應該先封。如果您主意已定,壹定要封,也應該先封恭妃為貴妃,再封鄭妃皇貴妃,這樣才算合適。”
  “此外,我還認為,陛下應該盡早立皇長子為太子,這樣天下方才能安定。”
  萬歷再壹次憤怒了,這可以理解,苦思冥想幾天,好不容易想出個絕招,自以為得意,沒想到人家不買賬,還壹言點破自己的真實意圖,實在太傷自尊。
  為挽回面子,他隨即下令,將姜應麟免職外放。
  好戲就此開場。壹天後,吏部員外郎沈璟上書,支持姜應麟,萬歷二話不說,撤了他的職。幾天後,吏部給事中楊廷相上書,支持姜應麟,沈璟,萬歷對其撤職處理。又幾天後,刑部主事孫如法上書,支持姜應麟、沈璟、楊廷相,萬歷同誌不厭其煩,下令將其撤職發配。
  在這場鬥爭中,明朝大臣們表現出了無畏的戰鬥精神:不怕降級,不怕撤職,不怕發配。個頂個地扛著炸藥包往上沖,前仆後繼,人越鬧越多,事越鬧越大。中央的官不夠用了,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,搞得壹塌糊塗,烏煙瘴氣。
  然而事情終究還是辦成了,雖然無數人反對,無數人罵仗,鄭貴妃還是變成了鄭皇貴妃。
  雖然爭得天翻地覆,但該辦的事還是辦了。萬歷十四年三月,鄭貴妃正式冊封。
  這件事情的成功解決給萬歷留下了這樣壹個印象:自己想辦的事情,是能夠辦成的。
  這是壹個錯誤的判斷。
  然而此後,在冊立太子的問題上,萬歷確實消停了——整整消停了四年多。當然,不鬧事,不代表不挨罵。事實上,在這四年裏,言官們非常盡責。他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——皇帝不上朝,並以此為契機,在雒於仁等模範先鋒的帶領下,繼續奮勇前進。
  但總體而言,小事不斷,大事沒有,安定團結的局面依舊。
  直到這歷史性的壹天:萬歷十八年(1590)正月初壹。
  解決雒於仁事件後,申時行再次揭開了蓋子:
  “臣等更有壹事奏請。”
  “皇長子今年已經九歲,朝廷內外都認為應冊立為太子,希望陛下早日決定。”
  在萬歷看來,這件事比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更頭疼,於是他接過了申時行剛剛用過的鐵鍬,接著和稀泥:
  “這個我自然知道,我沒有嫡子(即皇後的兒子),長幼有序。其實鄭貴妃也多次讓我冊立長子,但現在長子年紀還小,身體也弱,等他身體強壯些後,我才放心啊。”
 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,按照語文學來分析,大致有三層意思。
  第壹層先說自己沒有嫡子,是說我只能立長子;然後又講長幼有序,是說我不會插隊,但說來說去,就是不說要立誰;接著又把鄭貴妃扯出來,搞此地無銀三百兩。
  最後語氣壹轉,得出結論:雖然我只能立長子、不會插隊,老婆也沒有幹涉此事,但考慮到兒子太小,身體太差,暫時還是別立了吧。
  這招糊弄別人可能還行,對付申時行就有點滑稽了,和了幾十年稀泥,哪排得上妳小子?
  於是申先生將計就計,說了這樣壹句話:
  “皇長子已經九歲,應該出閣讀書了,請陛下早日決定此事。”
  這似乎是壹件完全不相幹的事情,但事實絕非如此,因為在明代,皇子出閣讀書,就等於承認其為太子,申時行的用意非常明顯:既然妳不願意封他為太子,那讓他出去讀書總可以吧,形式不重要,內容才是關鍵。
  萬歷倒也不笨,他也不說不讀書,只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,不讀書也行。申時行馬上反駁,說即使人再聰明,如果沒有人教導,也是不能成才的。
  就這樣,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,妳來我往,互不相讓,鬧到最後,萬歷煩了:
  “我都知道了,先生妳回去吧!”
  話說到這個份上,也只好回去了,申時行離開了宮殿,向自己家走去。
  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,卻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。
  申時行轉身,看見了壹個太監,他帶來了皇帝的諭令:
  “先不要走,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,先生妳見壹見吧。”
  十幾年後,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,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後那奇特的壹幕,終其壹生,他也未能猜透萬歷的企圖。
  申時行不敢怠慢,即刻回到了宮中,在那裏,他看見了萬歷和他的兩個兒子,皇長子朱常洛,以及皇三子朱常洵。
  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,卻並非這兩個皇子,而是此時萬歷的表情。沒有憤怒,沒有狡黠,只有安詳與平和。
  他指著皇長子,對申時行說:
  “皇長子已經長大了,只是身體還有些弱。”
  然後他又指著皇三子,說道:
  “皇三子已經五歲了。”
  接下來的,是壹片沈默。
  萬歷平靜地看著申時行,壹言不發。此時的他,不是壹個酒色財氣的昏庸之輩,不是壹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。
  他是壹個父親,壹個看著子女不斷成長,無比欣慰的父親。
  申時行知道機會來了,於是他打破了沈默:
  “皇長子年紀已經大了,應該出閣讀書。”
  萬歷的心意似乎仍未改變:
  “我已經指派內侍教他讀書。”
  事到如今,只好豁出去了:
  “皇上您在東宮的時候,才六歲,就已經讀書了。皇長子此刻讀書,已經晚了!”
  萬歷的回答並不憤怒卻讓人哭笑不得:
  “我五歲就已能讀書!”
  申時行知道,在他的壹生中,可能再也找不到壹個更好的機會,去勸服萬歷,於是他做出了壹個驚人的舉動。
  他上前幾步,未經許可,便徑自走到了皇長子的面前,端詳片刻,對萬歷由衷地說道:
  “皇長子儀表非凡,必成大器,這是皇上的福分啊,希望陛下能夠早定大計,朝廷幸甚!國家幸甚!”
  萬歷十八年正月初壹日,在憤怒、溝通、爭執後,萬歷終於第壹次露出了笑容。
  萬歷微笑地點點頭,對申時行說道:
  “這個我自然知道,其實鄭貴妃也勸過我早立長子,以免外人猜疑,我沒有嫡子,冊立長子是遲早的事情啊。”
  這句和緩的話,讓申時行感到了溫暖,兒子出來了,好話也說了,雖然也講幾句什麽鄭貴妃支持,沒有嫡子之類的屁話,但終究是表了態。
  形勢大好,然而接下來,申時行卻壹言不發,行禮之後便退出了大殿。
  這正是他絕頂聰明之處,點到即止,見好就收,今天先定調,後面慢慢來。
 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這次和諧的對話,不但史無前例,而且後無來者。“爭國本”事件的嚴重性,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,因為決定此事最終走向的,既不是萬歷,也不會是他。
  談話結束後,申時行回到了家中,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萬歷的聖諭,安排皇長子出閣讀書。
  可是壹天天過去了,希望變成了失望。到了月底,他也坐不住了,隨即上疏,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。這意思是說,當初咱倆談好的事,妳得守信用,給個準信。
  但是萬歷似乎突然失憶,啥反應都沒有,申時行等了幾天,壹句話都沒有等到。
  既然如此,那就另出新招,幾天後,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上書:
  “陛下,其實我們不求您立刻冊立太子,只是現在皇長子九歲,皇三子已五歲,應該出閣讀書。”
  不說立太子,只說要讀書,而且還把皇三子壹起拉上,由此而見,王錫爵也是個老狐貍。
  萬歷那邊卻似乎是人死絕了,壹點消息也沒有,王錫爵等了兩個月,石沈大海。
  到了四月,包括申時行在內,大家都忍無可忍了,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疏,要求冊立太子。
  嘗到甜頭的萬歷故伎重演:無論妳們說什麽,我都不理,我是皇帝,妳們能把我怎麽樣?
  但他實在低估了手下的這幫老油條,對付油鹽不進的人,他們壹向都是有辦法的。
  幾天後,萬歷同時收到了四份奏疏,分別是申時行、王錫爵、許國、王家屏四位內閣大學士的辭職報告。理由多種多樣,有說身體不好,有說事務繁忙,難以繼任的,反正壹句話,不幹了。
  自萬歷退居二線以來,國家事務基本全靠內閣,內閣壹共就四個人,要是都走了,萬歷就得累死。
  沒辦法,皇帝大人只好現身,找內閣的幾位同誌談判,好說歹說,就差求饒了,並且當場表態,會在近期解決這壹問題。
  內閣的幾位大人總算給了點面子,壹番交頭接耳之後,上報皇帝:病的還是病,忙的還是忙,但考慮到工作需要,王家屏大學士願意顧全大局,繼續幹活。
  萬歷竊喜。
  因為這位兄弟的策略,叫拖壹天是壹天。拖到這幫老家夥都退了,皇三子也大了,到時木已成舟,不同意也得同意。這次內閣算是上當了。
  然而上當的人,只有他。
  因為他從未想過這樣壹個問題:為什麽留下來的,偏偏是王家屏呢?
  王家屏,山西大同人,隆慶二年進士。簡單地說,這是個不上道的人。
  王家屏的科舉成績很好,被選為庶吉士,還編過《世宗實錄》,應該說是很有前途的,可壹直以來,他都沒啥進步。原因很簡單,高拱當政的時候,他曾上書彈劾高拱的親戚,高首輔派人找他談話,讓他給點面子,他說,不行。
  張居正當政的時候,他搞非暴力不合作。照常上班,就是不靠攏上級,張居正剛病倒的時候,許多人都去祈福,表示忠心,有人拉他壹起去,他說,不去。
  張居正死了,萬歷十二年,他進入內閣,成為大學士。此時的內閣,已經有了申時行、王錫爵、許國三個人,他排第四。按規矩,這位甩尾巴的新人應該老實點,可他偏偏是個異類,每次內閣討論問題,即使大家都同意,他覺得不對,就反對。即使大家都反對,他覺得對,就同意。
  他就這麽在內閣裏硬挺了六年,誰見了都怕,申時行拿他也沒辦法。更有甚者,寫辭職信時,別人的理由都是身體有病,工作太忙,他卻別出壹格,說是天下大旱,作為內閣成員,負有責任,應該辭職(久旱乞罷)。
  把他留下來,就是折騰萬歷的。
  幾天後,禮部尚書於慎行上書,催促皇帝冊立太子,語言比較激烈。萬歷也比較生氣,罰了他三個月工資。
  事情的發生,應該還算正常,不正常的,是事情的結局。
  換在以往,申時行已經開始揮舞鐵鍬和稀泥了,先安慰皇帝,再安撫大臣,最後妳好我好大家好,收工。
  相比而言,王家屏要輕松得多,因為他只有壹個意見——支持於慎行。
  工資還沒扣,他就即刻上書,為於慎行辯解,說了壹大通道理,把萬歷同誌的脾氣活活頂了回去。但更讓人驚訝的是,這壹次,萬歷沒有發火。
  因為他發不了火,事情很清楚,內閣四個人,走了三個,留下來的這個,還是個二桿子,明擺著是要為難自己。而且這位堅持戰鬥的王大人還說不得,再鬧騰壹次,沒準就走人了,到時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?
  可是光忍還不夠,言官大臣赤膊上陣,內閣打黑槍,明裏暗裏都來,比逼宮還狠,不給個說法,是熬不過去了。
  幾天後,壹個太監找到了王家屏,向他傳達了皇帝的諭令:
  “冊立太子的事情,我準備明年辦,不要再煩(擾)我了。”
  王家屏頓時喜出望外,然而,這句話還沒有講完:
  “如果還有人敢就此事上書,就到十五歲再說!”
  朱常洛是萬歷十年出生的,萬歷發出諭令的時間是萬歷十八年,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如果妳們再敢鬧騰,這事就六年後再辦!
  雖然不是無條件投降,但終究還是有了個說法,經過長達五年的鬥爭,大臣們勝利了——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認為。
  事情解決了,王家屏興奮了,興奮之余,就幹了壹件事。
  他把皇帝的這道諭令告訴了禮部,而第壹個獲知消息的人,正是禮部尚書於慎行。
  於慎行欣喜若狂,當即上書告訴皇帝:
  “此事我剛剛知道,已經通報給朝廷眾官員,要求他們耐心等候。”
  萬歷氣得差點吐了白沫。
  因為萬歷給王家屏的,並不是正規的聖旨,而是托太監傳達的口諭,看上去似乎沒區別,但事實上,這是壹個有深刻政治用意的舉動。
  其實在古代,君無戲言這句話基本是胡扯,皇帝也是人,時不時編個瞎話,吹吹牛,也很正常,真正說了就要辦的,只有聖旨。白紙黑字寫在上面,糊弄不過去。所以萬歷才派太監給王家屏傳話,而他的用意很簡單:這件事情我心裏有譜,但現在還不能辦,先跟妳通個氣,以後遇事別跟我對著幹,咱們慢慢來。
  皇帝大人原本以為,王大學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幾十年,這點覺悟應該還有,可沒想到,這位壹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,密談變成了公告,被逼上梁山了。
  他當即派出太監,前去內閣質問王家屏,卻得到了壹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。
  王家屏是這樣辯解的:
  “冊立太子是大事,之前許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罰,我壹個人定不了,又被許多大臣誤會,只好把陛下的旨意傳達出去,以消除大家的疑慮(以釋眾惑)。”
  這番話的真正意思大致是這樣的:我並非不知道妳的用意,但現在我的壓力也很大,許多人都在罵我,我也沒辦法,只好把陛下拉出來背黑鍋了。
  雖然不上道,也是個老狐貍。
  既然如此,就只好將錯就錯了,幾天後,萬歷正式下發聖旨:
  “關於冊立皇長子為太子的事情,我已經定了,說話算數(誠待天下),等長子到了十歲,我自然會下旨,到時冊立出閣讀書之類的事情壹並解決,就不麻煩妳們再催了。”
  長子十歲,是萬歷十九年,也就是下壹年,皇帝的意思很明確,我已經同意冊立長子,妳們也不用繞彎子,搞什麽出閣讀書之類的把戲,讓老子清凈壹年,明年就立了!
  這下大家都高興了,內閣的幾位仁兄境況也突然大為改觀,有病的病好了,忙的也不忙了,除王錫爵(母親有病,回家去了,真的)外,大家都回來了。
  剩下來的,就是等了。壹晃就到了萬歷二十年,春節過了,春天過了,都快要開西瓜了,萬歷那裏壹點消息都沒有。
  泱泱大國,以誠信為本,這就沒意思了。
  可是萬歷二十年畢竟還沒過,之前已經約好,要是貿然上書催他,萬壹被認定毀約,推遲冊立,違反合同的責任誰都負擔不起,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,妳上疏說他耍賴,似乎也不太妥當。
  壹些腦子活的言官大臣就開始琢磨,既要敲打皇帝,又不能留把柄,想來想去,終於找到了壹個完美的替代目標——申時行。
  沒辦法,申大人,誰讓妳是首輔呢?也只好讓妳去扛了。
  很快,壹封名為《論輔臣科臣疏》的奏疏送到了內閣,其主要內容,是彈劾申時行專權跋扈,壓制言官,使得正確意見得不到執行。
  可憐,申首輔壹輩子和稀泥,東挖磚西補墻,累得半死,臨了還要被人玩壹把,此文言辭尖銳,指東打西,指桑罵槐,可謂是政治文本的典範。
  文章作者,是南京禮部主事湯顯祖,除此文外,他還寫過另壹部更有名的著作——牡丹亭。
  【湯顯祖】
  湯顯祖,字義仍,江西臨川人,上書這壹年,他四十二歲,官居六品。
  雖說四十多歲才混到六品,實在不算起眼。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,早在三十年前,湯先生已天下聞名。
  十三歲的時候,湯顯祖就加入了泰州學派(也沒個年齡限制),成為了王學的門人,跟著那幫“異端”四處鬧騰,開始出名。
  二十壹歲,他考中舉人。七年後,到京城參加會試,運氣不好,遇見了張居正。
  之所以說運氣不好,並非張居正討厭他,恰恰相反,張首輔很賞識他,還讓自己的兒子去和他交朋友。
  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,可問題在於,湯先生異端中毒太深,瞧不起張居正,擺了譜,表示拒不交友。
  他既然敢跟張首輔擺譜,張首輔自然要擺他壹道,考試落榜也是免不了的。三年後,他再次上京趕考,張首輔鍥而不舍,還是要兒子和他交朋友,算是不計前嫌。但湯先生依然不給面子,再次擺譜。首輔大人自然再擺他壹道,又壹次落榜。
  但湯先生不但有骨氣,還有毅力,三年後再次趕考,這壹次張首輔沒有再阻攔他(死了),終於成功上榜。
  由於之前兩次跟張居正硬扛,湯先生此時的名聲已經是如日中天。當朝的大人物張四維、申時行等人都想拉他,可湯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。
  不搭理就有不搭理的去處,名聲大噪的湯顯祖被派到了南京,幾番折騰,才到禮部混了個主事。
  南京本來就沒事幹,南京的禮部更是閑得出奇,這反倒便宜了湯先生。閑暇之余開始寫戲,並且頗有建樹,日子過得還算不錯,直到萬歷十九年的這封上疏。
  很明顯,湯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藝術高度,奏疏剛送上去,申時行還沒說什麽,萬歷就動手了。
  對於這種殺雞儆猴的把戲,皇帝大人壹向比較警覺(他也常用這招),立馬做出了反應,把湯顯祖發配到邊遠地區(廣東徐聞)去當典史。
  這是壹次極其致命的打擊,從此湯先生再也沒能翻過身來。
  萬歷這輩子罷過很多人的官,但這壹次,是最為成功的。因為他只罷掉了壹個六品主事,卻換回壹個明代最偉大的戲曲家,賺大發了。
  二十八歲落榜後,湯顯祖開始寫戲。三十歲的時候,寫出了《紫簫記》;三十八歲,寫出了《紫釵記》。四十二歲被趕到廣東,七年後京察,又被狠狠地折騰了壹回,索性回了老家。
  來回倒騰幾十年,壹無所獲。在極度苦悶之中,四十九歲的湯顯祖回顧了自己戲劇化的壹生,用悲涼而美艷的辭藻寫下了他所有的夢想和追求,是為《還魂記》,後人又稱《牡丹亭》。
  牡丹亭,全劇共十五出,描述了壹個死而復生的愛情故事,(情節比較復雜,有興趣自己去翻翻)。此劇音律流暢,詞曲優美,轟動壹時,時人傳誦:牡丹壹出,西廂(《西廂記》)失色。此後傳唱天下百余年,堪與之媲美者,唯有孔尚任之《桃花扇》。
  為官不濟,為文不朽,是以無憾。
  〖史贊:二百年來,壹人而已。〗
  總的說來,湯顯祖的運氣是不錯的,因為更麻煩的事,他還沒趕上。
  湯先生上書兩月之後,福建僉事李琯就開炮了,目標還是申時行。不過這次更狠,用詞狠毒不說,還上升到政治高度,壹條條列下來,彈劾申時行十大罪,轉瞬之間,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壹號大惡人。
  萬歷也不客氣,再度發威,撤了李琯的職。
  命令壹下,申時行卻並不高興,反而唉聲嘆氣,憂心忡忡。
  因為到目前為止,雖然妳壹刀我壹棍打個不停,但都是摸黑放槍,誰也不挑明。萬歷的合同也還有效,拖到年尾,皇帝賴賬就是理虧,到時再爭,也是十拿九穩。
  可萬壹下面這幫憤中憤老忍不住,玩命精神爆發,和皇帝公開死磕,事情就難辦了。
  俗語雲:怕什麽,就來什麽。
  工部主事張有德終於忍不住了,他憤然上書,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。
  等的就是妳。
  萬歷隨即做出反應,先罰了張有德的工資,鑒於張有德撕毀合同,冊立太子的事情推後壹年辦理。
  這算是正中下懷,本來就不大想立,眼看合同到期,正為難呢,來這麽個冤大頭,不用白不用。冊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後拖了。
  事實上,這是他的幻想。
  因為在大臣們看來,這合同本來就不合理,忍氣吞聲大半年,那是給皇帝面子,早就壹肚子苦水怨氣沒處瀉,妳敢蹦出來,那好,咱們就來真格的!
  當然,萬歷也算是老運動員了。對此他早有準備,無非是來壹群大臣瞎咋呼,先不理,鬧得厲害再出來說幾句話,把事情熬過去,完事。
  形勢的發展和他的預料大致相同,張有德走人後,他的領導,工部尚書曾同亨就上書了,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。
  萬歷對此嗤之以鼻,他很清楚,這不過是個打頭的,大部隊在後。下面的程序他都能背出來,吵吵嚷嚷,草草收場,實在毫無新鮮可言。
  然而當下壹封奏疏送上來的時候,他才知道,自己錯了。
  這封奏疏的署名人並不多,只有三個,分別是申時行、許國、王家屏。
  但對萬歷而言,這是壹個致命的打擊。
  因為之前無論群臣多麽反對,內閣都是支持他的。即使以辭職回家相威脅,也從未公開與他為敵,是他的最後壹道屏障,現在竟然公開站出來和他對著幹,此例壹開,後果不堪設想。
  特別是申時行,雖說身在內閣,時不時也說兩句,但那都是做給人看的。平日裏忙著和稀泥,幫著調節矛盾,是名副其實的臥底兼間諜。
  可這次,申時行連個消息都沒透,就打了個措手不及,實在太不夠意思,於是萬歷私下派出了太監,斥責申時行。
  壹問,把申時行也問糊塗了,因為這事他壓根就不知道!
  事情是這樣的,這封奏疏是許國寫的,寫好後讓王家屏署名,王兄自然不客氣,提筆就簽了名,而申時行的底細他倆都清楚,這個老滑頭死也不會簽,於是許大人膽壹壯,代申首輔簽了名,拖下了水。
  事已至此,申大人只能壹臉無辜的表白:
  “名字是別人代簽的,我事先真不知道。”
  事情解釋了,太監也回去了,可申先生卻開始琢磨了:萬壹太監傳達不對怎麽辦?萬壹皇帝不信怎麽辦?萬壹皇帝再激動壹次,把事情搞砸怎麽辦?
  想來想去,他終於決定,寫壹封密信。
  這封密信的內容大致是說,我確實不知道上奏的事情,這事情皇上妳不要急,自己拿主意就行。
  客觀地講,申時行之所以說這句話,倒不壹定是耍兩面派,因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:
  像萬歷這號人,屬於死要面子活受罪,打死也不認錯的。看上去非常隨和,實際上極其固執,和他硬幹,是沒有什麽好處的。
  所以申時行的打算,是先穩住皇帝,再慢慢來。
  事實確如所料,萬歷收到奏疏後,十分高興,當即回復:
  “妳的心意我已知道,冊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,妳安心在家調養就是了。”
  申時行總算松了口氣,事情終於糊弄過去了。
  但他做夢也想不到,他長達十年的和稀泥生涯,將就此結束——因為那封密信。
  申時行的這封密信,屬於機密公文,按常理,除了皇帝,別人是看不見的。
  可是在幾天後的壹次例行公文處理中,萬歷將批好的文件轉交內閣,結果不留神,把這封密信也放了進去。
  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電腦,又把電腦拿出去給人修,是個要命的事。
  文件轉到內閣,這裏是申時行的地盤,按說事情還能挽回。可問題在於申大人為避風頭,當時還在請病假,負責工作的許國也沒留意,順手就轉給了禮部。
  最後,它落在了禮部給事中羅大纮的手裏。
  羅大纮,江西吉水人。關於這個人,只用壹句就能概括:壹個稱職的言官。
  看到申時行的密信後,羅大纮非常憤怒,因為除了耍兩面派外,申時行在文中還寫了這樣壹句話:惟親斷親裁,勿因小臣妨大典。
  這句話說白了,就是妳自己說了算,不要理會那些小臣。
  我們是小臣,妳是大臣?!
  此時申時行已經發現了密信外泄,他十分緊張,立刻找到了羅大纮的領導,禮部科給事中胡汝寧,讓他去找羅大纮談判。
  可惜羅大纮先生不吃這壹套,寫了封奏疏,把這事給捅了出去,痛罵申時行兩面派。
  好戲就此開場,言官們義憤填膺。吏部給事中鐘羽正、候先春隨即上書,痛斥申時行,中書黃正賓等人也跟著湊熱鬧,罵申時行老滑頭。
  眼看申首輔吃虧,萬歷當即出手,把羅大纮趕回家當了老百姓,還罰了上書言官的工資。
 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,已經無法收拾了。
  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申時行,終究在陰溝裏翻了船。自萬歷十年以來,他忍辱負重,上下協調,獨撐大局,打落門牙往肚裏吞,至今已整整十年。
  現在,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。
  萬歷十九年(1591)九月,申時行正式提出辭職,最終得到批準,回鄉隱退。
  大亂就此開始。
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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